傍晚时分，湖水清澈净透，一抹余晖斜照在沙洲口上，几只归巢的水鸟翩翩飞入草丛里，沿岸洁白如雪的苹花随着秋风轻轻摆动，时而有小船没入其中。
“一抹斜阳沙觜，几点闲鸥草际，乌榜小渔舟，摇过半江秋水。风起，风起，棹入白苹花里。”（注：借用明朝·刘基的一首诗《如梦令·一抹斜阳沙觜》）
上官槟背着双手立在船头，举目望去就是这样的如画美景，不由吟诵了一首如梦令，薛立轩在旁听了连连点头，摇着扇子不住赞叹。
今天留下汤阿发和薛家的一个下人看守行李，上官槟和薛立轩带着其余几个人早上从吴中坐船出发，沿着运河一路平稳南下，一天时间刚好到达海域县。
同行的还有高柳树，陪县的方县令处置水匪一案十分迅速，这高柳树本就是苦主，经过俘虏指认，得知他的父母弟妹都被杀，上官槟看他无处可去，人又不太机灵，干脆也带在身边。
另一位则是王家浒的幕僚，算作给他们带路的向导，这人与他们年纪相仿，是位秀才，姓沈，此人家乡在海域县，一路给他们介绍了不少典故，连带船上的人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到了海域县桃花渡口，运河水流波光粼粼，已是深秋时节，码头原本繁密的高大树木大多只剩下枝丫。
沿着码头有许多台阶，一直通到水边，沿着运河停泊一溜的木船，许多船上都开始飘荡起炊烟，临河附近店铺鳞次栉比，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只要有船只靠岸，一帮子挑夫便蜂拥过来，看有没有活计。
贺林江推开一个想过来的搭话的牙行，上官槟紧跟其后跳下搭板，沿着台阶拾阶而上，走了没有多久，就见到好几起的推搡打斗，都是挑夫青皮互相争抢客源而起。
看到这市面上的繁华，上官槟随口问沈秀才：“此地这般热闹，都有哪些营生？”
“此地连通运河和大江，是知名的渡口，往来大江的船只常在此歇脚，江南地区的丝绸棉布、赣江府的粮食、还有本地印制的书籍，都经此港而过，只是这码头如此热闹，确是此地还有一样特色。”
“噢，是什么？”薛立轩折起手中的扇子，快走几步跟过来，听到后兴致勃勃的开口。
“各位跟我来！”沈秀才领着他们走上一座拱桥，站在桥上指着蜿蜒的河道说，“就是此地，到了本县的人都不会错过这桃花巷。”
只见这河道两岸一排排精致的院落，门前大多竹林流水，间隔点缀着桃树，不少院落门前都有画舫停泊，河边一些女子蹲在岸边洗洗刷刷，不时有吴侬软语随风传来。
薛立轩有些猜到了，和沈秀才对视一眼，彼此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容，“这巷内汇聚本县最上等的青楼，其中尤以铭楼为佳。”沈秀才介绍道。
“名楼？这名字挺好啊，一听就有名。”跟在后面的刘大安凑趣说。
沈秀才开口解释道，“此铭楼取自其中一名叫铭娘的女子，此女诗画风流，尤擅南曲。”
上官槟听到是青楼二字就皱眉，抬脚就往另一边方向走，他洁身自好惯了，不喜到这等烟花柳巷，薛立轩侧头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位同窗的性格，在另一边干咳一声，用眼神示意沈秀才。
沈秀才却不以为然，疾步跟上，并肩与上官槟同行，一边继续劝说上官槟，“大人不知，这铭楼并非等闲污秽之地，内中女子多有博古通今之人，与我等唱和辩论，常颇有所得。”
薛立轩在后面下来，也随声附和，“是啊，子繁，此乃风雅之事，小弟以往就听闻吴中南曲有名，不如一同前去听一曲如何？”
上官槟走到桥下收住脚，转身看看这位同窗，只见他满脸期盼，露出向往的神情，跟在后面的谷雨等随从也都不住的拿眼看着上官槟，期盼这个东家能带他们去开开眼界。
上官槟摇摇头，挥手挡掉一片掉落的树叶，语气坚定的开口，“凡是歌姬佐酒、穷奢极欲之地，本官一律不踏足。”说完抬手拍了伸长脖子向桃花巷张望的高柳树脑袋一巴掌，示意沈秀才继续带路。
沈秀才无奈，只好带着他们往客栈而去，等大家安顿好后，领着他们到一间酒楼，要了二楼的包厢，推开窗户可以看到沿路的街景。
从这里也能看见不远处桃花巷，随着夜幕降临，沿岸点点灯火渐渐连成一片，楼下不断有各色人员走过，有的步行有的坐船，一路朝着此处而去。
几人看了一会，就坐回位置，只有高柳树还趴在窗边，一个劲的朝外面看。
在沈秀才的推荐下，点了几个当地特色菜和酒水，这里出产鱼鲜，如今螃蟹更是肥美，大家就着黄酒吃蟹，很是高兴，上官槟略微喝了一点酒就停住，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也是怕等下与白芷儿对话时表现不雅。
贺林江等人因为身兼护卫的职责，都不敢喝什么酒，反倒是薛立轩和沈秀才不时对饮，聊得也很开怀，上官槟正打算让他们留下，自己先回客栈，就听见窗户边的高柳树朝着下面扬起手喊道，“李叔，李叔。”
楼上的人尚未反应过来，上官槟凝眉思索片刻，立刻想起那个据说藏起高柳树的人，他立即伸手拉住要过去看的谷雨，又低声叫住刚要起身的贺林江，“别去，你过来。”拉了下沈秀才的袖子，招手叫过来贺林江，两人都过来后，对他们低声嘱咐几句，两人会意点头。
沈秀才迅速起身到窗边往外看去，就见楼下有个身穿紫色湖丝长衫的男子，带着三个随从，正大摇大摆往桃花巷方向过去，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年龄较大的男子正抬头看向这里，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很快又掩饰住，装着没有看到埋头继续走路，只是脚步逐渐放慢，渐渐落在最尾。
沈秀才朝站在高柳树身后的贺林江点点头，贺马上会意，过去从后面将人拉住，带回到桌子边，裴小狗将他按在座位上，“高兄弟，来来，先过来坐下。”
桌上另外几人不明所以，都纷纷拉住高柳树，询问具体情况。
那边听了沈秀才的描述，贺林江紧了紧腰带，打算下楼跟上，上官槟想了下又点了刘大安，“林江带上大安一起跟过去，记得不要让他们发觉。”
“我看到李叔了，他是我爹船上的人，对我一向都好，刚从下面走过去，他明明瞧见我了，怎么也不理我？”高柳树垂头委屈地说道。
上官槟抬头问他，“你确定见到的是原先藏你的李叔？”
这时谷雨等人才明白过来，都吃惊的看着高柳树，那日水匪驾船离开后，除了乡民找到一具已经死去的尸体外，再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当然县里本也没有剿灭匪寇的能力，自然也不会认真查探。包括那位藏起高柳树的李叔，也在俘虏和死人中发现，料想是和其余匪徒逃走了。
如果在此地看到李叔的话，那很有可能其余匪徒也一同来了这里，大家自然紧张起来。
“不会错的，我从小就认识他。”高柳树坐着大声回答。
谷雨听见了起身踢开凳子，走过去照着他脑袋就是一掌，“那你还喊这么大声，若是那帮人发现了，跟过来报复怎么办？”
“哎呦，这里又不是陪县，你们不是官员吗，怎么还怕他们了！该去抓他才是啊！”高柳树抬手摸着脑袋，显然被打得挺疼的，脸上露出不服气的神情，想想又道：“不过李叔可不能抓，在船上都靠他给我送吃的。”
这话一出，还真是让谷雨愣了一下，看着上官槟，“对啊，少爷，那我们赶紧去报官吧？”
“莫慌，总要确认一下才行。”上官槟脸上并没有显露出特别表情，心里却是在想，这帮水匪能在海域县行走，保不定在衙门也有眼线，贸然去报官，万一被他们溜走反倒不好。
“衙门来了又能怎样？那林甲在香附县都花了好大力气才抓的，这帮歹徒可是狠毒多了，搞不好狗急跳墙，又要害了几条性命去。”薛立轩上回听说过香附县抓捕林甲的前后，对县衙的表现颇为不屑。
“倒不能这样说，不过如今县衙的皂隶大多不堪，要想全部依仗的确不够。”沈秀才问明情况后，也大为惊讶，同样对县衙不抱信心。
正想着，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不一会刘大安就推门跑进来，气都没喘均匀，就附身对上官槟低声说，“大、大人，是那个，那个留浦码头食铺见过的，和万锦虎一块的人。”
上官槟想起了那个角落中坐着的男子，此人确实没有在船上见过，但一定是和万锦虎一伙的，想必被他逃掉了。刘大安缓了缓，接着说，“他们进了一所青楼就没见出来，我们怕打草惊蛇就没进去，贺林江还在门口盯着，我先过来报信。”
“是哪所青楼？”
“铭楼。”
“你们可曾被发现？”薛立轩神情紧张的四下张望，一副马上有歹徒会冲进来的样子。
刘大安两眼望天回忆了一下，摇摇头，“并无异常，倒是走在最后面的一人，偶尔会往身后张望，不过小人看他并未认出我们，我们也不认得他。”
上官槟上下打量刘大安，见他的打扮都是以前未见过的。再看看身边几人，大多因为打斗导致衣服破损也都换了一身，就是他自己，现在也是一身全新的棉布直身，帽子也换成了头巾。
想想遇到袭击他们虽然与匪徒交战，不过光线暗淡，交战双方都情绪激动，如今稍稍改变了外貌，互相很难认得出来。
反倒是自己和高柳树在南方地区算是身材特别高大的，见过的人比较难忘记，思索一番后，抬头对几人说，“如今我们在这边人生地不熟的，若是要查探这群人的行踪也是不易，既然有人认出了高柳树，现下也不知道此人是要投靠过来，还是会告密，不若我们引蛇出洞。”
......
过了一盏茶功夫，上官槟将刘大安留下，自己和薛立轩顺着桃花巷的方向过去，随行有阿强、裴小狗、高柳树三人跟随。
此时月亮刚露出来，进入桃花巷沿着河边的青石板行走，旁边的河水清澈净透，道路曲折蜿蜒，隐隐有桂花香飘荡，全见不到普通街巷的脏乱模样。
巷子内行人都是衣冠华丽，几乎没有粗布衣服，反观他们这一行人，几个随从自然都是一身粗布，上官槟也是细棉布青矜，只有薛立轩和沈秀才两人绫罗绸缎在身。
薛立轩好奇的四下打量，“想不到这个县城里，穿着都这么考究。”
沈秀才拔出腰间插着的折扇，斜指着周围划拉了一圈，对几人道，“此地乃是销金窟，周边所居住人家，多有在桃花巷帮闲，耳濡目染之下，尽好奢逸，生怕衣着非锦绣者，为人耻笑。当然大人这等天纵奇才，自是无需与此类人想比。”
薛立轩两手轻轻一拍，隔着上官槟向他点头赞同道：“这便是笑贫不笑娼了，请问沈兄，这海域的风月之地，是否都如你所言一般雅致？”
“非也，城中还有北曲、西市、珍市三处，都是粗鄙之妓所居，贩夫走卒出入其中，唯有这桃花巷声名远播，文人墨客趋之若鹜。”
说完带着几人过了一座桥，却没有沿河岸行走，而是转入另一条街，只见这里更是一番繁华景象，沿路可见食铺、客栈、布庄、胭脂铺等等一应俱全，当然还有好几座青楼。
沈秀才熟门熟路，带他们来到一处小巷，指着前方一座清幽的院落，“这就是铭楼了。”
“我在这。”边上的一个食铺内竹帘拉起，只点了一盏小油灯，贺林江从暗处探出脑袋，轻轻招呼了一声。
裴小狗等人四散开，挡住其他人的视线，上官槟走到窗边，朝里看看，没有发现其他人，低声询问，“他们出来了没有？”
“没有，不过这后面直通河道，若是上了船开走就不知道了。”
上官槟点点头，让其他几人都留在食铺等，自己带着贺林江、高柳树，与薛立轩跟在沈秀才后面一起往铭楼走去。
他们慢悠悠走到铭楼外，门口站着的婢女对着他们一起施礼，口称：“公子万福。”其中一个婢女还认出了沈秀才，亲热的过来叫了一声，“沈公子来了。”过来挽住他的胳膊，领着他们往里面走。
进去后同样是青石板地面，院内绿树掩映，翠竹点缀，还有一条水渠清溪流淌，并没有嘈杂喧闹之感，只有丝竹声若隐若现，平添不少意境。刚一踏入正厅，前面走的沈秀才就开口叫了一声，“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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