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堂堂一只能千变万化的百善，又怎会对人间不舍，绝对不可能。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道:
“你不会还没进过山吧？”
他摇摇头。
“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去山上看看，毕竟我就算说得再多，讲得再好，也终比不过你亲自一见。”
……
夏秋交替之际，村里的人，总会全家出动，去地里收割粮食。
彼时，它便幻化成小猫小狗，跟在岳芽儿身后，再动用术法，收割大豆。
村民们虽有些诧异，今年怎地收这般快，但转念一想，许是那些小伙子们长大了，力气也足了。
便哈哈大笑，称他们岳姓儿郎前途无量。
伴着晚霞归家，岳芽儿也会偷偷为它带来一碗豆花。
身为大哥的它，自是不好意思地笑纳了。
岳家村背靠大山，侧面环水，所以村民们也靠打猎过活。
而岳芽儿的父亲岳松，便是村里最有名的猎户。
且听说，他还是读书人出身，好像是考举落了榜，家中又有些款，日子也比他们过得滋润些。
那日，它在村口等了许久也不见岳芽儿来找它，还以为是躲在家中睡懒觉呢。
可直到全村的男人都往山上赶去时 它才反应过来，出了事。
“今晨一早啊，牙儿随他爹进了山，没了人了！到现在也寻不到，这才下山求全村男丁帮忙找人啊！”
“莫不是叫山中大虫吃了去？！”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
一路上那些妇人们的言语，皆被它听了去。
但它不信！
肯定不是的，眼见才为实。
待它化成鸟到了山中，果真看见那些人扛着锄头，拿着长棍，一声一声地吆喝着，一处一处地寻找着。
它心底愈发不安，可无论再怎么惶恐无措，却也只敢跟在众人后，但随即又落了地，独自一人去寻。
只要找不到尸身，岳芽儿就没有死。
它坚信着这个念头，越发卖力地寻着。
真想下一刻，那个傻小子便出现在自己面前，再大喊一句:
“哈哈！百大人，你们都被我给骗啦！”
差点忘了，岳芽儿是从不会撒谎的。
一路寻着，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左顾右盼，只见一旁的树干下有摊乌黑的血迹。
它走近去瞧，错不了，是岳芽儿的气息。
突然有那么一刻，它好想哭。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没有找到尸身，但他还是死了。
岳芽儿真的死了。
村民已向它这边靠近，它一时受惊，下意识地钻到草丛里。
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或许是因为它清楚自己是妖的缘故吧。
妖怪见到人，本应是要藏的。
岳松和夫人也看到了血迹，什么都没说，只是哭得撕心裂肺。
那时它也在想，倘若自己从未同岳芽儿提起过山里的好，也从未让他上山来看看，是不是，岳芽儿就不会死，他的爹娘，也不会哭了。
究其根本，是自己害了他。
自顾自地想着，全然不知，脚边不知何时溜来了一条蛇，待它发现时，蛇已张开了獠牙，吓得它惊呼出声。
这动静于此时这悲寂的山中，格外响亮，不少人正欲上前察看。
它着急忙慌的，心中想的全是岳芽儿。
情急之下，它脑袋一热，竟幻化成了岳芽儿的样子。
这还是它第一次，化成人。
“芽儿？！”
众人又惊又喜，尤其是岳松和夫人，喜极而泣，一把将它抱了起来。
有人问它怎么在这儿不出来，但立即又有人替它解释:
“娃娃还小，受了惊吓罢了！”
它不知所措，收了平日里的傲气。
原来在人类面前，它依旧如此懦弱。
但被人抱在怀里，真的很温暖。
虽然曾经也幻想过无数次，也有自己的亲人。
却又是那么的局促不安，似连呼吸也停滞，耳朵也聋了。
岳芽儿生前的画面，又浮现出来:
“我爹说，人都会死，你是妖怪，也会死么？”
“或许比起你们人类，会活得更长一点。”
听它这么说，岳芽儿眼睛又亮了几分，炯炯有神:
“那以后我要是死了，你就变成我的样子，替我回家。”
……
替他，回家。
眼前的景象又逐渐清晰。
岳夫人揩去它眼角的泪，只哭笑着道:
“芽儿别怕，芽儿不哭，我们回家。”
它承认，那一刻，它动了私心，想要又一个家，也想要一个父母。
固然平日里对岳芽儿常常发号施令，却也无不羡慕，他有一个美好的家庭。
或许，它本该一直待在山中。
身为妖怪，眷恋上人间冷暖，是一种病。
而现在，它病得不轻。
“娘……”
它尝试性地开口，低唤一句，怯怯生生。
“诶～”
可岳夫人却在听到这一句后，泪流满面，笑着回应。
它又不懂了。
人开心的时候会笑，难过的时候会哭。
可现在，岳夫人流着泪，却也笑得灿烂。
又是开心，还是难过呢？
它随他们回了家，回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
在看到与岳芽儿有关的一切事物时，它也会痛斥自己，霸占了本属于他的爱。
可它又不愿离去。
便编了个理由来搪塞自己，就像当初搪塞岳芽儿般:
“我只是想换个生活环境罢了。”
是吗？
不是。
它不想让岳芽儿的爹娘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它穿着岳芽儿的衣服，睡着岳芽儿的床，去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颦一笑。
尽可能地让自己像个人。
更像岳芽儿。
可皮囊一样，心却是不一样的。
它始终不是他，它只是个冒牌货。
自岳芽儿死后，便再也没有人会喊它百大人了。
它似乎也逐渐适应了他的生活，也习惯了岳松和岳夫人对他的爱。
他们为它添新衣，置新鞋，陪它做游戏，同它讲故事。
可不知是自己的缘故，还是因为可以模仿岳芽儿，它也变得沉默寡言，不擅与人交谈。
可实际上，妖怪本就不善与人来往。
他们似感受不到它的变化般，依旧日日如故，从未变过分毫。
以至于现在，它甚至以为，即便他们知道自己是妖，也不会将它抛弃。
它不知道这种想法的由来是什么，也不知道由来是真还是是假。
将这些过往一股脑地说出来后，爹娘并没有它预想中的那样激动，崩溃。
甚至此时依旧抚着它的头，一如当年他们于这山中初见那般:
“芽儿别怕，芽儿不哭，我们回家。”
……
它现在，到底是岳芽儿，还是百善，是活着，还是死了？
它不懂。
“你们，是从何得知它并非岳芽儿的？”
一道冷冽的声音打破了思绪。
它看向他们，神情怔愣。
它也很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得知的。
明明自己一直都伪装得很好。
因为它可是百善啊，有千变万化之能的百善。
不仅如此，岳芽儿会做的事它也会做。
他憨厚，老实，忠诚，天真单纯，善良可爱，不爱吃甜，总是傻傻地笑着。
究竟是哪里，哪里出了差错？
沉寂片刻，岳松苦笑一声，看向百善，眼泪却止不住地掉:
“因为，牙儿最喜欢吃的，便是饴糖……”
饴糖……
它想岳芽儿先前同它说的话，“哎呀，我这牙一沾糖就疼！”
他竟敢对自己撒谎？
它不停抽泣。
“其实一个变没变，光看眼睛便知道了。”
岳夫人轻拭脸颊，依旧笑得和蔼:
“你不是岳芽儿，我们很早就知道。”
“那为什么，为什么还要……”
为什么还要对它那么好。
它忽然觉得自己才是最傻的那一个。
自以为聪明绝顶，能看透一切，自以为很懂人类，善于伪装。
可到头来，连他们口中所说的“爱”到底是什么都弄不明白。
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却只是被别人骗了三年罢了。
“还请仙师，莫要对我儿动手！”
岳松站起身，将母子二人护于身后。
见此，白流萤笑笑，没有了先前的严肃与冷漠，和善了不少:
“说真的，我只是听听而已，不然那幻境，我可就白入了。”
她看向百善，又轻笑道:
“百善，你虽为妖，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是去是留，你自己做主。”
在她看来，岳姓夫妇早知它是妖怪所化，却仍悉心照料三年，或许，是早将其视为自己的骨肉。
不管是岳芽儿还是百善，都是他们的孩子。
……
最终，百善还是留在了岳家村。
只是午夜梦回，依旧会想起岳芽儿，那个正对它咧着嘴傻笑的男孩儿。
那晚，它又做了一个梦。
它梦见，岳芽儿长成大人，娶了贤妻，儿孙满堂，高朋满座，享尽人间万福。
只是，它分不清梦中的，到底是岳芽儿，还是百善。
没有过夜，六人便又启程。
骑马一路东行。
虽然这次又是白忙活，但也让白流萤看到了过去五千年里不曾见到过的东西。
双向奔赴的爱。
岳芽儿很诚实，却为了能让百善心安理得地吃糖，撒了一个谎。
这辈子，这一生，唯一的一个谎。
也正因为如此，让它被骗了三年。
亦或是让它被人蒙在鼓里，无私地爱了三年。
或许在他爹娘故作开心的时候，心中也会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悲伤。
但尽管如此，也不忍心去伤害一个小妖怪。
百善它也行不知道，岳芽儿是个善良的孩子，若看到有人替他爱自己的爹娘，定会很高兴。
世间情爱万般，唯亲友之情尤为可贵。
……
是一只妖怪，遇到了一群善良的人，还是一群人，遇到了一只善良的妖。
久不知其善，犹念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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