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下起了雨。
裴行俭睡得很不安稳，刚睡了两个时辰，就被惊醒了。
外面吵得像另一场围城大战，似有无数利箭、呐喊扑面而来。裴行俭扶着石窗望去，只见四处都是移动的火光，地上的水也仿佛无数镜子倒映着火光，好像整座碎叶城都在燃烧。
“怎么有人在砍杀？是叛乱吗？”裴行俭问冲进来的党金毗、荆镝等人。
裴行俭急忙穿戴整齐，套上皮甲，吕休璟正从屋外匆匆赶来：“外面有乱军，正朝我们放箭！”
“乱军是冲着宫城来的吗？”
“就是宫城内先乱起来的，方才还有突厥骑兵想要杀过来，被王方翼将军击退了。”
“乱了多久了？”
吕休璟焦急地想了想：“卑职起初听见人马嘶喊，接着突然响起砍杀声，声音最早从宫城东边传来，卑职刚出去问清情况，就立刻回来禀报。”
宫城东面是看押十姓可汗、李遮匐的地方，裴行俭所居之地在宫城西南角。裴行俭心头一紧，匆匆登上圆形角楼，向下眺望，只见天黑得像墨池，下方到处是火光。
“突厥人明明已经投降，怎么还敢叛乱？”吕休璟十分不解。
“降而复叛，才是最常见的事。”
裴行俭有些后悔，昨天没有专门提醒众将，夜里可能出现的危险。或许他也想不到，新的战乱来得这么快。
黑夜里，要弄清谁在叛乱，目的何在，是最困难也最紧要的。
迅速确定敌人，一举围歼，就能结束叛乱。反之，碎叶城鱼龙混杂，唐军不熟悉周围环境，演变成自相残杀，那就彻底不可收拾了。
吕休璟睁大眼睛，心砰砰直跳，仿佛四处都是看不见的敌人。裴行俭望了片刻，向下指去，说：“你看，叛军不是冲我们来的，他们朝我们虚晃一枪，目的是引开把守城门的卫兵，他们想冲去城外。”说着，他又问：“阿史那都支还在宫城内吗？”
党金毗听了，立刻跑去查看。
裴行俭对十姓可汗非常礼敬，可是丝毫也没放松对他的看管。他让张玄澜、赵元玖带领二十个关中兵专门负责看押可汗，万一有突厥人冲来，宁可将可汗当场杀了，也绝不让人将他救走。
接着，裴行俭又问：“车薄在哪里？米野那在哪里？”
这两个人掌管碎叶城，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万一他们参与了叛乱，情况会非常棘手。
荆镝跑回来说：“车薄的部下说他好像去了宫城外。”
这消息令裴行俭有些惊讶，接着，他望见西面的宫城城门被打开，这更令他惊诧了。逃走的究竟是谁呢？
叛乱惊动了波斯王子，他也赶紧收拾人马，来找裴行俭。住在附近的拔汗和史顺义也被惊动，匆匆赶来。
裴行俭正走下角楼，迎面撞上几个人，吕休璟还以为是刺客，当即拔刀。可是，等为首者面孔被火把照亮，众人才发现他是默啜，身后还站着党金毗。
默啜激动得浑身颤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
党金毗报告说，可汗好好的在屋子里，还叫默啜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稍微放心了一些，穆春圭很快也赶回来，带来一个令人面面相觑的消息：“米野那不见了，她的管家和几个奴仆也不见了。”
默啜大喊：“你们唐人居然信任米野那！今晚叛乱肯定是她挑起来的！”
裴行俭知道，米野那不是替车薄卖命的女人，正相反，是她将车薄玩弄于股掌之上。裴行俭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对手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因为这种人往往更好预测。要杀掉米野那，好似要焚毁一座悬缀七宝的绚丽金塔，他心里很有几分不舍，不过，米野那的刚毅如铁和奸诈狠毒也令他如芒在背。如果她真的危及大唐在西域的利益，那就必须被除掉。
但是她为何要反叛呢？这根本没有道理。
何况，如果真是她和车薄挑起了叛乱，他们应该先来杀了裴行俭，而不是逃出宫城。
就在众人迷惑之时，刘炳气喘吁吁冲来：“李遮匐被劫走了！”
裴行俭大惊，问：“我让张天山看押他，如果情况危急，就将他杀了，为何会被劫走？”
刘炳不敢回答，裴行俭一望即知，张天山犯了错，才使李遮匐逃脱。
那么，挑起叛乱的应该就是李遮匐了！
“是谁帮他逃走的？”
米野那有可能为了自身利益去救十姓可汗，不过她会做得非常巧妙，尽量不被裴行俭发现。但无论米野那还是车薄，都绝不可能帮李遮匐逃走。
米野那或许是听说李遮匐被叛兵救走，情急之下，自己去追人；或许是她被叛兵掳走了。
裴行俭推断：“她如果去追人，肯定会留下奴仆，向我说明情况。到现在还没人来，多半是她被掳走了。”
吕休璟稍微松了一口气，觉得李遮匐逃了不是什么大事。
可裴行俭却非常担忧，万一李遮匐真的逃跑了，纠集本部落兵，再大肆召集其它部落的突厥人，说不定能很快组建一支军队。千泉如今王位空虚，正是李遮匐号令突厥十部落的最好时机。且不提可能发生的大规模战事，他的出逃对唐军威信就是沉重打击，已经吃到嘴里的肉再被抢走，前功尽弃，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雨夜到处一片漆黑，又很难辨别方向，碎叶四面都是山川、草原，地广人稀，更没有唐人卡哨，万一李遮匐逃出城，唐军要到哪里去找这一帮叛军呢？
说到这个问题，裴行俭倒有了信心。
“李遮匐趁夜逃走，十分仓促。细雨之中，没有星月指引，他们难以分辨方向，且草原上正是草深水积的时候，为了迅速奔逃，他们不会从难行的原野穿过，而是会走铺好的道路。”
这一来，就将追击的范围大大缩小了。可是，接下来吕休璟又犯了难。
“碎叶城外道路有好几条，李遮匐会走哪一条呢？”
“我军在西面、北面都有驻守，车薄的兵在南面，歌楞的兵在东面。李遮匐一定是向西面、北面逃亡，这样才能与他的部落兵会合。西面有一条路直通千泉，会经过米国城。北面有一条路，直通碎叶川。”裴行俭仔细想了想，“我认为他们最可能的逃亡方向，就是经米国城往西去千泉。李遮匐现在恐怕人、马都有不足，想要在米国城抢马。若非如此，他根本没必要掳走米野那，他会当即杀了她。”
众人都点头，裴行俭下了角楼，上了马，也出了宫城。
一支支火把燃烧，细雨凄迷，唐军在水与火中穿行。
负责守卫子城的是阴海，他已经接连下令，命紧闭城门，可是西面被烧坏的城门无法关闭。阴海急忙派人去给何藏空传令，要他向试图冲出城外的人放箭。
此时裴行俭心中还有一丝侥幸，觉得守在城墙上的何藏空说不定能将叛军拦下。
然而，唐军在城头上不明状况地射了几箭之后，何藏空一边张望，一边命令他们住手。等阴海的传令兵到了，他才知道放跑了叛军，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卑职不知道那支队伍是什么人，也不知其中有没有我军的重要人物，黑夜里不敢胡乱放箭。”
裴行俭十分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此时，张天山也赶了过来，狼狈不堪，连称死罪，裴行俭觉得他此前是喝醉了。
“你去把人追回来，如果做不到，就自己把自己捆起来，跪在城门外谢罪。”
裴行俭要张天山向米国城方向去追，命令熟悉周遭情况的拔汗同他一起去，张天山立刻领着几百人出发了。
裴行俭又拔马走出几十步，突然看见前方道路上，火光下有一张熟悉的脸，正眼巴巴盯着自己，似乎想报告什么，就说：“你是那个王希烈。”
看来他还记得这个打碎龙血盘的小兵。
王希烈惊得期期艾艾，不过军情紧急，还是鼓起勇气说：“何……何都尉知道逃走的是李遮匐……我禀报过。”
吕休璟大惊：“什么？那他为何把人放走？”
裴行俭一下子就明白了：李遮匐如果在城门口被射死，张天山就能逃脱大半罪责，不因失职受惩。何藏空为陷害同僚，居然敢放走敌人！若非王希烈悄悄相告，他就得逞了！
这令裴行俭怒气直冲头顶。
王希烈说明情况，原来，他是赵元玖派来的。
突厥人半夜叛乱，令张、赵二人很是愤怒，他们想要给十姓可汗戴上枷锁、用铁链锁起来，甚至觉得应该杀了他。
“不，除非有突厥人冲进来，不然绝不可杀他。”裴行俭说着，突然想到，此前宫城的西面大门也打开得颇为蹊跷，就命穆春圭回去找王方翼，要他查明情况，立刻处置。
“何藏空呢？”
“传令给阴海，让阴海立刻将他拿下！他所有的兵都归阴海统领，将他和十姓可汗关在一起，交由张、赵二位将军一并看押。”
裴行俭疾言厉色说完，又猛然想起什么，变了脸色，自语：“不对，不对。光是张天山去追人还不行，我要亲自去追。”
波斯王子闻言，便要求同去。裴行俭担心他安全，拒不同意。可是王子说：“吏部可知道，我们波斯人有夜猎的习俗。吏部给我五百人，我能帮你们在原野上寻人。”
裴行俭同意了，接着，他将宫城内的唐军指挥权交给王方翼，子城指挥权交给阴海，决定自己去抓回李遮匐。
他立刻点上四百骑，飞马驰出宫城。
波斯王子随后也带五百骑出发，裴行俭搜索道路，王子搜索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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