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裹着料峭寒意，巷口路灯在雨幕中晕出昏黄光斑。陈野蹲在屋檐下抽烟，火星在指间明明灭灭，烧灼着掌心的旧疤。那疤痕是五年前替人讨债时被砍的，缝了十七针，歪歪扭扭像条蜈蚣，爬过他二十二岁的人生。
“野哥，老张的场子缺人看，一晚五百。”瘦猴凑过来，袖口沾着干涸的血渍。陈野没抬头，吐出一口烟：“不去。”瘦猴急了：“你妹妹的透析费还差多少？这活儿干净，就吓唬几个学生……”烟蒂碾灭在水泥地上，陈野站起身，黑色夹克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匕首的寒光。
他终究去了。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人眼眶发酸。陈野攥着刚取的一沓现金推开病房门，床上的人闻声转过头，苍白脸上绽开笑容：“哥，今天不冷吗？”陈小满总是这样，十七岁的年纪，却像早春枝头将坠的花苞，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凋零。陈野把热水袋塞进她怀里，指尖擦过她手背时，小满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哥，你手上怎么有血？”
“摔的。”他抽回手，转身去调点滴速度。小满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哥，别做危险的事。”陈野没应声，窗外春雨淅沥，打在玻璃上的水痕蜿蜒如泪。
遇见林棠是在下着冻雨的深夜。陈野从赌场后门出来，撞见几个混混正拽着女孩往暗巷拖。女孩的米色围巾落在地上，沾满泥水，像只垂死的白鸽。他本不想管，可那声带着哭腔的“救命”让他想起小满十二岁那年，缩在墙角发抖的模样。
钢管砸在肩胛骨上的闷响混着惨叫，陈野抹了把嘴角的血，拎起瘫坐在地的女孩：“住哪儿？送你回去。”路灯下，林棠的杏眼里还蓄着泪，却执拗地仰头看他：“你是好人。”陈野嗤笑，踢开脚边的弹簧刀：“我是这条街最脏的野狗。”
后来林棠总来巷子口等他。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校服，书包里装着热腾腾的饭团，说是在便利店打工剩下的。陈野赶她，她就蹲在台阶上画速写，画他打架时绷紧的下颌线，画他抽烟时垂落的睫毛，画他背过身时衣领下若隐若现的伤疤。
“陈野，你的眼睛像冻住的湖。”她把素描本举到他面前，铅笔印子蹭得鼻尖发灰。他夺过本子撕得粉碎，纸屑纷纷扬扬落进雨里：“滚远点，好学生不该沾晦气。”
小满的病历单在口袋里窸窣作响。医生说肾源找到了，可手术费还差二十万。陈野盯着拳馆擂台顶端的吊灯，白炽光线刺得眼底生疼。八角笼里血迹斑斑，裁判举起他的手时，台下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金链子男人往他手里塞信封：“明晚打黑拳，赢了翻三倍。”
那晚林棠举着伞在拳馆外等到凌晨。陈野踉跄着走出来，右眼肿得睁不开，肋骨大概断了两根。她冲过来扶他，温热泪水砸在他手背：“去医院！”他甩开她，笑得像个疯子：“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看我多可怜！”伞骨在推搡中折断，暴雨浇透两人的衣衫。
林棠突然踮脚吻他。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她颤抖着抓住他衣领：“陈野，我想和你去看春天的海。”
手术费凑齐那天，陈野在码头卸了整夜的货。咸腥海风灌进肺里，咳出的血丝染红袖口。他没告诉小满，咳血从半年前就开始了。医生说是长期挨打落下的旧伤，肺部像块千疮百孔的烂抹布。
林棠的素描本里多了张船票。她考上美院那天，红着眼圈把票塞进他口袋：“下个月十六号，我等你。”陈野摸着船票粗糙的边缘，想起那晚她眼里的星光。可他只是把船票折成纸飞机，看着它晃晃悠悠坠入肮脏的河水。
小满手术前夜下了场暴雨。陈野蜷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听雷声在胸腔轰鸣。手机屏幕亮起，瘦猴发来消息：“野哥，姓赵的赌场被端了，条子正在查流水……”他猛地起身，冷汗浸透后背——那二十万，是赌场洗的黑钱。
警笛声响彻医院走廊时，小满刚被推进手术室。陈野看着逼近的警察，突然抓住林棠的手腕：“跟我走。”他们奔逃在雨夜里，身后是此起彼伏的“站住”。林棠的校服灌满雨水，喘着气问：“我们去哪？”陈野望向前方漆黑的隧道，想起她说要看的海。
子弹穿透胸腔时，陈野正把林棠推向隧道的阴影。血喷溅在斑驳的墙面上，像极了她画过的那些抽象画。林棠的尖叫被雷声吞没，他仰面倒在积水里，看见最后一道闪电劈开夜幕，恍若初见那夜撕破黑暗的路灯。
“别碰她……”他蠕动嘴唇，血沫从嘴角溢出。冰凉的雨砸在脸上，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春日黄昏。七岁的小满举着蒲公英追他，林棠在速写本上画满他的侧脸，而远处的海在阳光下碎成万千金箔。
警察围上来时，陈野的右手还死死攥着口袋里的东西。法医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发现是张泡烂的船票，日期是2003年4月16日。林棠后来总梦见他最后那个笑，唇角弯成温柔的弧度，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霜。
那年春天的海格外蓝，浪花卷着褪色的素描纸漂向远方。有人在废弃码头捡到个铁盒，里面装满画稿，每张右下角都写着同样的日期。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病历单，诊断栏赫然印着：晚期肺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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