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看起来是人族六十多岁的老者，一个像十八九岁的少年。
“噎鸣。”
“你是，少昊爷爷？”
“正是。”
“我听父亲说起过你。”
我笑，他叫我爷爷，也是，我活了几千年，如今脸上的皱纹条条分明，四百年的旧疾和心痛，折磨得我身心俱疲，原本灵力高强，修为深厚，可自从赤水荒漠见过阿珩，身体每况愈下，连战马都爬不上去。幸好阿念是个孝顺孩子，退位以后，我在轩辕山生活，阿念时常来看望我，给我送来补药，才让我得享天年。
可有时候，寿数绵长却是一种折磨。如今，我常梦见父王，青阳，阿珩，甚至蚩尤，最多的，还是小夭。
我常梦见小夭在大荒里流浪，不是她小时候，是长大以后，准确地说，是相柳战死以后，跟涂山璟分道扬镳以后。
那孩子，给自己下毒，把自己折磨的不成人形，疯疯癫癫，痴痴傻傻，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相柳，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头妖，一个戴着面具的白发妖怪，一个黑发玉冠的锦衣公子。她发病时，什么都不记得，谁都不认识，唯独记得相柳。她心底最爱，伤得最深的人，为她舍了三条命，最后与她恩断义绝，死在荒岛化为黑血，无人记得的人。
那时候，我常常乔装打扮，偷偷跟在小夭身后，有人看她是疯子，想趁机欺负她，我就把她护在身后；她衣不蔽体，吃生肉饮污水的时候，我给她披上新衣，送去饭菜和净水。
我不是小夭的亲生父亲，可我深爱着阿珩，也爱着她留在世上的这个孩子，视如己出。
还有阿念。这孩子，嫁了她心心念念的郎君，这大荒之主，却无一日欢喜，那颛顼，竟娶了九个妻子，对待阿念，也算相敬如宾。他是阿念的唯一，阿念却只是他的九分之一。原本活泼开朗，骄傲蛮横的小公主，整日守在五神山上伤神，无一丝笑意。后来小夭病重，已经起不来床，是阿念送她去玉山修养，日日守在榻边。
阿念无法让小夭开怀，便恳求阿獙救他。阿獙找来法器，给她看相柳往日之事，想解小夭相思之苦。
可这世上，唯有相思无法可解。
小夭常常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只能靠灌玉髓维持生命。后来小夭趁着阿念不在，利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又制了毒，迷倒了阿獙和烈阳，偷偷跑下山。等我听说小夭失踪时，为时已晚。众人在密林间找到她时，她已经没了生气，扭曲的躺在一堆枯枝败叶当中，浑身脏污不堪。阿念哭了许久，小夭身上的东西都在，唯有那面镜子消失不见。
幸而我又遇那只狌狌妖，才得知小夭的去向。相思之苦，钻心蚀骨，才让小夭毫不犹豫地舍了性命，去往那不确定的过往。
颛顼，我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他想得权势，我们全力助他，小夭为他舍了情爱，他，不但不知回报，反而折尽她的羽翼，让她不得自由，逼她委身于他。幸好，相柳那个妖怪，给了小夭一身海妖血，小夭还能躲到海岛。可那涂山家的狐狸，真是可恨，竟利用小夭至此，他不能人道，却给小夭下了迷药，惑她心智，让她死心塌地跟着他，为了他们涂山家的代代兴旺。真是好算计。
小夭不醒还好，醒了但见黄粱一梦，怎么会不疯？
我回过神，“噎鸣，我听闻你掌管日月运行，可控时间。”
“是。”
“能不能帮我重回过往？”
“能，但是我学艺不精，控制地并不好。不能确保送你回到哪个时间，若是帮不上忙，可如何是好？”
“无妨，再坏，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糟。”
“少昊爷爷，重回过往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我知道，回溯时间，逆天之举，没有代价才是古怪。”
“因是日月运行之道，需要日月精气，今日回溯所耗之精气，需你回溯之后慢慢补足，也就是说，每次日升月落，皆要吸取你的灵力精气，直到…”
“身死魂灭？”
“正是。”
不需要思考，“开始吧。”只要能回到入赤水荒漠之前，我自信灵力充沛，可撑上数十年。数十年，对一个帝王来说，足够了。
“爷爷，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三思。”
“多思无益，我只盼着你帮我多回溯一些，一千年最好，最不济，也要五百年。”
“晚辈愿意一试，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若是不如你意，还请爷爷不要怪我。”
“这个自然，本就是我求你，自然不会怨你。”
“请。”
噎鸣做了个请的手势，我顺着他的指引站到明台之上，眼前的景象消失，连噎鸣也不见了，唯有满天星斗，日月轮转。
一阵晕眩，我睁不开眼。倒是没什么痛苦。
再睁开眼，我已经坐在朝晖殿的御案前，身边的侍女面色无异，显然，回溯是无声无息的。
不知年月，幸好手边就是案牍，翻开一看便知。原来此时，颛顼带着阿念在高辛游历，未至清水镇。
我只能摇头，噎鸣这小子，还真是不靠谱，想要一千年，果然打了对折，五百年。不过我也还是满意的笑了，一切，应该都还来得及。
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几十年，对一个神族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我必须为以后做好准备。
我先派了人去清水镇，打探玟小六的消息。得到的答复是，叶十七也在，玟小六还未见过相柳。又是摇头，此时插手，太过突兀，若是没有相柳，小夭只会更难。而且相柳那小子，若不论那份死心眼，我也是真喜欢，长得好，人品好，灵力好，最关键的，小夭喜欢。就先随他们去吧，小夭早晚会回来，我先忙些别的，替她铺好路。
同时，我召回了阿念，亲自带着阿念微服出巡，让阿念知道真正的人间疾苦。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阿念脱胎换骨。这期间，朝政全部交给蓐收，一来是信任他，二来是历练他。这孩子做的不错，是个可用之才。三个月里，我给阿念讲了小夭小时候的事，我的遗憾不舍，以及亏欠，还对阿念明确说了，我爱她，与爱小夭一般无二，她们都是我的孩子。
阿念本就是懂事的孩子，立刻便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个未曾谋面的姐姐，是她的亲人。她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她有一个姐姐。
回来以后，我刻意让阿念见不到颛顼，也开始带着阿念一起上朝，手把手地教她学习政务，看奏章，批奏折，听朝会，议朝政，我也不再把颛顼当做继承人来培养，而是用心培养阿念。与其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不如做一国之君，独掌高辛，那时，她喜欢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颛顼。颛顼的狼子野心，唉，都怪我自己。
我要留给阿念一个强大的高辛。
我派蓐收在北境练兵。高辛万年没有大战，军队懈怠，军备陈旧，急需更新换代，我早就知道，蓐收是个难得的人才，领兵打仗，转运补给，都是一把好手。让他练兵，一来历练，二来让他知道，我对他，信任倚重。
高辛富庶，国库充足，调拨银钱，让蓐收从各地征兵，去联系金天氏打造兵器，我自己从库房里找到了千年前的玄铁，亲自动手，打造了一副玄铁重甲。我笑自己，现在就想着送一副甲给相柳，帮他挡住万箭穿心。
句芒负责训练军队。青龙部和羲和部，成年男子五征其一，组成一支大军。
短短几年，阿念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高辛的军队，也日渐壮大，我要给阿念留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
几年间，高辛的坐骑马匹数量翻了三倍，耕地面积也扩大了一半，但我还是觉得不够，还要向那些荒芜的土地要粮要人。白虎和常曦部让我十分头疼，我想出办法，分而治之。
阿念需要的，是一个不需要投降，不需要和亲的强国，如今看来，指日可待。
小夭需要的，是一个好好活着的相柳，或者说，一个真正对他好的男子，不能是涂山璟，满心算计，也不能是颛顼，阴鸷狠辣，束缚控制。
看来看去，那就防风邶吧，妖怪有时候，比神更好。
妖怪，对了，死斗场里的妖怪，离戎族的死斗场。离戎是个小氏族，没有立足的营生，靠着开赌场和死斗场赚着昧良心的脏钱。不如这样，派人透个消息给他们，让他们带着妖奴来开矿，矿石卖给高辛锻成兵刃。
高辛细作遍布大荒，收集到的消息嘛，有意无意送给相柳，让那小子早做防范，可别死了。
寒来暑往，转眼五年过去。
颛顼去清水镇有两三年了，估计小夭快回来了。
果然，颛顼回来，对我说了清水镇的事，也提到玟小六。这个眼神不好的颛顼，竟然看不出那就是小夭，能舍命为你的人，这世间还有谁，竟然看不明白。我只能摇头。颛顼这孩子，竟丝毫没有继承昌意和昌仆的性子，倒是十分像他的爷爷。
小夭就快回来了。我的小夭，父王欠你的，今生一并补上。
颛顼还未动身回去，我已经派人收拾好了龙骨狱，昔日囚禁继母的牢狱，如今成了舒适的地下客栈，按照上一世的路线，小夭会在这里重遇相柳，我会让她住的舒舒服服的，等她的意中人来接她。
若是那狐狸一并跟来，便一刀宰了。长痛不如短痛。
小夭喜欢制毒制药，我便着人布置一间药房，天底下的药材都收集来，让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若直接跟相柳走了呢？那更好，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吧，别去淌轩辕的浑水。
若小夭回来，她定要避开颛顼，定是不能住在一起，那便把明瑟殿收拾停当，让她直接住进去，药房也安排在偏殿吧。
小夭的身世，蚩尤，你干的好事，自己轰轰烈烈地死了，让阿珩受了几百年的苦，还给小夭留了个祸根。中原那些人还在调查小夭的下落吗？派人去查，查出背后主使。给我盯住了。
还能准备些什么呢？
我想不出来了，那就告诉蓐收，玟小六回来以后，少在他出现面前吧。万箭穿心，是蓐收下的命令，不管背后是谁，终究是蓐收站在阵前。小夭看到蓐收，会难过。
派蓐收去赤水吧，如果想救相柳，还是得从神农入手。也不知小祝融这个老小子能不能成大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夭就快回来了，我想了很多种相见的场面，却没想到是那样的。小夭变了，她变得懂事，变得敏感，学会保护自己，隐藏自己。经历了那些，又怎会不变呢？不单如此，她也变得乐观，更懂珍惜，这孩子，太苦了。她想见相柳，那就送她去见，她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能做的，就是保护好她，给她一个暗卫营，最强的暗卫，最忠诚的暗卫，去保护小夭。
相柳养军队需要钱，那就准备好金银，小夭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义军需要粮草，那就派人暗中保护涂山家押运粮草的商队，不许出一点差错，不能让相柳受伤，不能让我女儿担心，更不能让她因此受伤。
涂山家那个小子，真不是东西，可看起来小夭还不想杀他。那我也暂且等一等。
颛顼，随他去吧，看小夭的样子，也不想再管他。可是，他是阿珩的侄子，为了阿珩。应龙在轩辕，托他照应一二吧，只要别死了，怎么都好。别来祸害我的女儿。一个都不行。
要见相柳那小子吗？自然，他是小夭选中的人，虽然已经知道他的品性，可我这个做父亲的总要把把关。考教些什么？灵力吧，简单直接。
说到灵力，这天地日月转的太快了些，一年两年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五年过去，灵力就如流水，去而不返，饶是我勤于修炼，却也大不如前。幸好，相柳这小子看起来也受了伤，好歹打了个平手，不算丢分。
不错，出手之前先护住小夭，难怪小夭为他那般伤心。这样的男子，真是少见。
相柳来了就好办多了，很多我不方便做的，让他去做就行了。原来他也已经知道小夭的事，想了这么多对策。不得不佩服小夭的眼光，若是可能，真想让这妖怪在我手底下做事，将来辅佐阿念，必能成就霸业。罢了，小夭苦了那么多年，就让她安安稳稳地过一世吧。
共工那个老小子，怎么那么倔，非要死战，害死了我女儿，现在，还得跟他合作，真是烦闷。让相柳去跟他谈。
小夭想杀人，那就帮她一把，我派人送给轩辕苍林的舞女已经得手了，不过小夭好像等不及了，要送他早点上路。
苍林死了，想办法搅乱轩辕，他们没时间对付颛顼，也没精力顾及中原。相柳这妖怪还真是厉害，发动妖族叛乱，搅得防风家不得安宁。
涂山篌，他在北地，说不定有用，找人把他看管起来，这事也让相柳去办吧。
没想到这小子，脾气臭了点，人脉倒是很广，连鬼方也说得上话。
(完)
喜欢月下人清淑请大家收藏：(m.shuzongxs.com)月下人清淑书纵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