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也就是莫芳娴十六岁的时候，她的母亲为了将她嫁给北街第一大户陈宅，就决定以五亩田地作为嫁妆。莫府虽府邸在西南街，但大多田地却在北街，其中有一部分与豆腐三家的土地为邻，为凑够那五亩地，她母亲就伪造地契强行将豆腐三家的田地据为己有，三爹找不到真地契，只好凭口争论，可终究是一张嘴难敌一张纸，即便那只是张假纸。
三爹实在气不过，就集结樊家兄弟闹事，在两方争斗中，他不慎被木棍重击头部，在床上郁郁寡欢地躺几天后便离世了。家中顶梁柱突然没了，樊三被迫中断仕途，归家营生。没多久他长年卧病在床的母亲也撒手人寰。
而那时，莫芳娴只知道自己能如愿以偿嫁给陈家公子，即使要五亩地陪嫁，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她知道陈家公子睿智、孝顺、温文尔雅，就连她父亲都对其赞不绝口，日后定是良婿。
睿智，故知子子相继的重要性；孝顺，故明父母对孙儿的渴望；温文尔雅，故信奉父母之命。在陈宅待了两年仍没有子嗣的莫芳娴最终被赶回了娘家。
她极好面子的母亲当然会以她为耻，下人也跟着不待见她。她年老的父亲因痨病在半年前已经去世，因此再无人肯庇护她，她被迫住进柴房，过着任人辱骂的生活。这倒也罢，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母亲竟将莫家宅子给卖了！拿着全部的家财不知所踪！
以前，李德鱼经常给莫府和陈宅送鱼，所以莫芳娴知道他家靠海。
某天，莫芳娴正在厨房烧水，刚好碰上送鱼进来的李德鱼，她就把他叫住了。
李德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问道：
“小，小姐叫我?”
莫芳娴把自己蜷缩在柴堆里，没有抬头看他。吞吞吐吐地回他：
“听说海很美……但我，没去过。你能告诉我，如何去海边吗？”
李德鱼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原本还想问问缘由，又怕在这里待太久，会给她带来闲话，让她原本不堪的生活变得更加不堪。于是用木炭画完路线，他就离开了。
得知家宅被卖、母亲弃她离开的当天晚上，莫芳娴就循着记忆中的地图离开北街，往南边去看海。
她疲倦的双眸尽是海上美景，她唯欲与那片无际的净土融为一体……
闲暇时候，李德鱼会经常躺在竹筏上听海风、赏银月。
这天，停摆的竹筏突然剧烈晃动，远处还不时传来拍打海面的声音，他起身向声源处望去，才知是有人落水！不假思索，他立即入水救人！
李德鱼将落水之人救上岸，一眼便认出了她，他十分不解：
“莫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知道这几年她经受了很多事情，但后路有那么多条，她却偏偏要选择没有以后的这一条，他实在不解。
莫芳娴双手抱膝，一直蜷缩着身子，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从未离开过那片银海。但她眼中已不再是之前的向往与敬服，而是冷漠与不屑。她在心里呐喊：
海啊！连披着如此美好外衣的你都是假的啊！多么讽刺啊！
她以为自己诚心入海，海会让她安详平静、毫无痛苦地离开。没想到它给她的，却是极致的折磨！痛彻心扉的苦楚！
“谢谢……”
她感谢李德鱼将自己从那极致的折磨中拯救出来。脑子依然如乱麻一般：为什么？为什么连向死都如此艰难？难道，是我太懦弱了吗？
“谢谢？！”
李德鱼言语间充满愤怒与疑惑，毫不留情地训斥道：
“海是想跳就能跳的吗？！既然不想跳，为什么还要往里面跳？！家境败落又怎样？亲人离开又算什么？我不一样还站在这里吗！”
莫芳娴终于抬起头来着仔细端详这张她一直不敢正视的面孔。月光之下，他宛如画上的仙人；明明说着气话，却满目悲慈，那双格清澈的眼睛让人深陷其中……
她注视着他，想着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最后一根稻草？
稍后她才意识过来，他更可能是另一层意思：他也曾和我一样遭遇过家变、承受过阴阳两隔，可他还继续生活着……
“呵！”
她对他的话嗤之以鼻！随后缓缓站起，转身离开，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们不一样……”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李德鱼忿忿不平：
“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又有什么不一样？”
莫芳娴含泪转身，嘶哑地喊：
“不同至甚！你还有家！可我什么都没有!”
“我可以给你!”
他很确定，也很坚定！他之前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我可以给你一切你需要的，只要我有，只要我能够有!”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你把我当什么?”
怜悯？他有什么资格？他既没有学识也没有显贵家世，更没有稳定的生活，谈何怜悯？为什么她会认为我在怜悯她？她把我当做什么？她又把她自己，当做什么？
莫芳娴哑言，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于是再次转身离开，心乱如麻：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能是……
柔和的海风再次送来李德鱼的声音：
“以前，每次听到你的晨读声，我都十分羡慕你，羡慕你能学尽百家诗书；你每一次喜悦的笑容都能使我欢心；你如愿出嫁，我也发自内心祝福你。即使是今晚之前，我都未想过我有任何资格和能力来为你做些什么，我从未想过我能够有机会照顾你！”
莫芳娴驻足……
“我想好好照顾你，尽我所能！”
“我是被休之人啊！”
“那又怎样？你还是那个你，不是吗？”
“我是不育之人啊！”
“我也只是个孤儿。”
“我何德何能啊！”
“和我一起好好活着，好不好？”
……
被李德鱼救下之后，莫芳娴原本只是想苟且活着，无论以何种方式。
后来她却发现，她曾寄托给大海的希望，全都在李德鱼身上得到了实现。她内心的死灰开始复燃成为星火。
当她知道自己成为母亲的时候，她才明白，原来自己能够拥有这么多的幸福！她不是不孕之人，也不是不幸之人，她值得和彼此相爱的人共守一生。
自李德鱼把她从海里救起那一刻起，他便成为了她的海，而她属于海的命运，却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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