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宝宝二话不说，上前扶着张家诚困好，帮伊盖好被头，垫好枕头，掖了掖被横头，讲：“家诚，侬先眼睛闭一歇，休息休息。”
张家诚没有响，闭上了眼睛。
宝宝心里想，啥人讲张家诚行为过激？张家诚明明是蛮通情达理嘛。于是继续讲：“等一歇，我准备好以后，就送侬去医院。”
张家诚还是没有响，只是手里的瓶子捏得更加紧了。
宝宝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而李莺莺老早看在眼里，李莺莺瞄了一眼捏紧在张家诚手里的瓶子，心忍不住紧了紧，眼圈又红了。
宝宝安顿好张家诚，过来到李莺莺身边，把李莺莺扶到眠床边头的椅子上坐停当，讲：“侬不要光顾哭，哭没有用场，救人要紧，侬先坐一歇，我收作一下，就一道送张家诚去医院。”
李莺莺眼睛一直看牢张家诚，没有离开过，讲：“家诚伊是不肯去医院的，伊讲过，伊死也要死在屋里……”
宝宝听了一怔，不过还是讲：“让我跟伊讲，我想张家诚是个有文化的人，肯定会明辩事理的，有毛病就要就要看医生，这样简单的道理，总归跟伊讲得通的，我想伊也总归肯听得进去的……”
李莺莺：“侬不晓得，伊就是油盐不进，啥人的闲话也不肯听，一根筋走到底，侬讲哪能办呢？”
宝宝想了想，还是胸有成竹，讲：“我又办法，假使张家诚真的不肯听劝，我就是背，就是抬，也会把伊送进医院去，侬就放一百个心，张家诚这条命侬就放心地交给我了，由我来负责。”
宝宝正在劝说李莺莺不要伤心，伊一定会想办法尽快送张家诚去医院的辰光，洋房的大门打开了，只看见一群人哗哗啦啦地涌进了房间里，一歇歇功夫，房间里就塞满了人，像强盗抢一样闹哄哄，乱糟糟……
李莺莺看到房间里一记头冲进那么多人，一个也不认得，惊得忘记了伤心，直愣愣看着涌进来的人群，几乎有点惶恐，嘴巴张得老大，想讲闲话，却老半天没有讲出一句闲话来……
宝宝也觉得意外，伊的本意，想叫艾米丽寻个把人来搭搭手，不是讲，张家诚有过激行为嘛！万一有啥意外，多个把帮手，也可以应对应对。啥人想得到，艾米丽竟然会喊了一大帮人，简直像是来打群架的架势，这副腔势，哪能叫人吃得消。说不定还会坏事体，刚想招呼大家先退到客厅里等一歇。结果闲话还来不及出口，黄伯伯已经抢先招呼起来了，讲：“来呀，不要立着看西洋镜了，快点动手，大家既然来了，就一道搭把手，把生病人抬到黄鱼车上去，送医院要紧。”黄伯伯是实在人，做事体一向踏踏实实，讲到做到，伊一进房间门，就看见病得不轻的张家诚，心里就着急了，伊一面讲，一面人已经走到了眠床边头……
不过，黄伯伯刚刚跑到了眠床边头，还没有动手，自家人就僵牢不动了。
宝宝见状，立马也朝眠床看过去，不看则已，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暗叫大事不好。只看见，张家诚已经把瓶子的口塞进了嘴巴里。只要一仰头颈，一抬手，就可以把整瓶子的药水倒进肚皮里去了，瓶子的药水肯定不是啥好东西。
事体真不是宝宝先前想象的那样简单，宝宝已经看出了其中的严重性，稍有差池，就会酿成大祸，要死人的。
李莺莺也看到了，一边急叫：“家诚……侬不可以……”人已经“嗖”的一下，从椅子里蹦了起来，发疯一样冲了过去，两只手一把拖牢张家诚的手臂膊，拼命朝外头拉，讲啥也不让张家诚朝嘴巴里倒药水，眼泪水更是跟决堤的洪水一样，哗哗地朝外涌，已经流得一面孔了。
宝宝看着这副腔势，有点沉不牢气了，大吼了一声：“张家诚，侬不要再胡闹了。”，这一声吼，假使在单位里，不要讲一个张家诚，就是有十个张家诚，一旦听到处长发话了，通通会乖乖地听闲话，甚至还会有人主动向处长承认错误……
不过，宝宝现在的一声吼，对眼门前的张家诚来讲，倒像是放了一只醋溜屁，“呲溜”地响了一记而已，张家诚照样跟李莺莺斗劲，还是想把瓶子里的药水倒进肚皮里去。
眼看李莺莺已经拉不牢张家诚的胳膊了……
宝宝冲上去不是，立在边头也不是，伊的额骨头上也一下子冒出了汗珠。
这一幕，把一房间的人都惊得不轻，一个个都蒙圈了，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啥事体，不晓得哪能办，也不晓得可以做点啥，通通傻乎乎地呆牢了，愣怔着。
张老师一直在察言观色，已经看出了其中的道道，讲闲话了，就听张老师讲：“张家诚，阿拉不去医院了。”张老师的声音不大，人也立在原地没有动，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讲着，意思却讲清清爽爽，一字值千金。
势单力薄，只能是最后一博的张家诚顿时一呆，完全没有想到眼门前这一大帮人里厢，竟然还有人会帮自己讲闲话，心里一热，急忙扭头想看看讲闲话的是啥人，结果，只看见是一个不认得的陌生人，心里犯起了嘀咕，脑子想，这个男人到底是啥人？想着想着，走了神，手上的劲也不知不觉地放松了……
当张家诚一松劲，还死拉硬拽的李莺莺却没有松劲，人一刹那间就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地朝后倒去，李莺莺摔倒出去的一瞬间，手在空中乱划乱抓一通，像要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要抓住一样东西，好让自家不掼倒。结果双手只在张家诚捏瓶子的手上撸了一把，滑了出去，啥东西也没有抓牢，人朝后倒去，摔倒在了地板上……
李莺莺的双手在张家诚捏瓶子的手上撸了一把，猝不及防的张家诚脱手了，手中的瓶子飞了出去，飞到了床边柜的角上，弹了起来，又重重的地摔到了地上，瓶子碎了，药水流了一地，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咪道……
宝宝一看机会来，顾不得更多了，朝黄伯伯叫了一声：“快动手。“宝宝一面叫着，一面就朝张家诚冲过去，想趁机把张家诚抬出去，送去医院。
张家诚身体一歪，扭曲地倒到眠床上，伊的面色愈加惨白，白得像一张白纸头，假使不是还有呼吸，还以为伊已经是个死人了，
眼门前的情景，让房间里的纷乱一下子静了下来，房间里静得落一根针落到地上，也会让大家受惊……
张家诚嘴巴里喃喃自语一样地讲起了闲话：“我不怕死，就怕没有爱地死去……”张家诚像吹气一样的声音幽幽地在空气里游荡，让人寒颤……
张家诚闲话的声音不响，所有人还都听到了张家诚的闲话。都听进去了。
张家诚不看任何人，仰面朝着天花板，嘴巴里还在继续幽幽地讲着：“我只有一个请求，我讲完以后，你们肯不肯听进去，只好随你们的便了，你们想哪能做也只好随你们的便了……”
房间里，静静的，大家都不响，没有人讲一句闲话，都等着张家诚接着讲下去。
张家诚接着讲：“当初，是宝宝侬阿姨牵的线，让我去了天通庵路401弄，看到一幢白墙红瓦的木头房子，这是一幢像我小辰光童话里看到过的房子，是我一看就欢喜的房子，就在这幢木头房子里，我认得了李莺莺，第一次见面，第一眼看到李莺莺，我就觉得伊正是我寻寻觅觅要寻的女人，伊就是我这一辈子再也离不开的女人……”张家诚停顿了一歇，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皮，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了……
李莺莺不晓得啥辰光准备好了水杯，凑到张家诚的嘴巴边头，一边给张家诚喂水，一边要阻止张家诚讲下去，讲：“这些陈年往事讲伊做啥，听闲话，侬先休息一歇，然后阿拉去医院，好伐？看医生最重要。”
张家诚打断李莺莺的闲话，讲：“莺莺，就让讲完好伐？”
李莺莺不响了。
张家诚抿一口茶杯里的水了，好像喝到了甘露一般，顿时又有了精神，又接着讲下去：“今早来了那么多的人，我想一吐为快，我不当着大家的面把闲话讲光，侬不当着大家的面答应我的要求，我是不会去医院的……”
宝宝好像已经听出了张家诚的意图了，眉头不由皱紧了起来。想插进去讲点啥，但是又强忍住了。
张家诚把嘴巴凑到李莺莺端着的杯子口上，又抿了一口水。接着讲：“当时，命运却跟我开了一个玩笑，莺莺被我碰到了，爱却跟我擦肩而过，伊又远去了。不过我还是幸运的，在我生命垂危，对人生绝望的辰光，莺莺又回到了我身边，在我从死亡线上回过头来的那一刻，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莺莺。从此莺莺一直守我的在身边，用大爱支撑我活了下来，让我重新燃起了对生的欲望，从新有了对爱的渴求……”张家诚突然咳嗽了起来……
李莺莺赶紧把杯子递到张家诚的嘴巴边头。
张家诚再抿了一口水，喝完水，一阵短促的喘息之后，又接着讲：“我新的生命是莺莺给的，现在，我将离开这个世界的辰光，我不胆怯死亡，但我有害怕，我害怕的是没有达成愿望就离开这个世界……”张家诚转头看向李莺莺：“侬把柜子里一份我写的文件拿出来。”
李莺莺还是犹豫着，讲：“家诚……”
张家诚坚定地讲：“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请求了。我晓得侬是爱我的，我也深深地爱着侬，所以我希望侬按照我的意愿，把字签了，今早是最好的机会，来了那么多人，当着大家的面，签了字，有那么多的人作为见证，我就可以心满满足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宝宝终于明白了，李莺莺还没有嫁给张家诚，而现在，张家诚要李莺莺签城下之约，伊简直不能相信一个文化人可以用这种手段让一个善良的女人为伊自己殉葬！宝宝不禁有点愤怒了，不由用恼怒的眼光看向张家诚，
这时，李莺莺起身要去柜子里取张家诚写的文件了。宝宝急了，想要阻止，讲：“现在哪能好签这种文件？”
李莺莺有点无奈地讲：“我是一直拒绝签这个文件的，为此争执过，也闹过……现在看来还是过不了这道关，我想通了，只要让家诚肯去医院，只要家诚能好起来，我没有啥别的选择了。”
宝宝拉牢李莺莺的胳膊，还想最后劝阻李莺莺：“莺莺，侬要想清爽啊！”
李莺莺还是到柜子里取出了文件，当着众人的面，也当着张家诚的面，在文件上签下字，然后递给了张家诚。
张家诚接过文件仔细看了文件上李莺莺签下的名字，确认无误后，苍白的面孔上竟然浮起了一层红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笑了，笑得心满意足，笑得满心宽慰。
宝宝赶紧接过文件，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宝宝的眼睛湿润了，等到宝宝看完了文件，眼泪水已经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张老师觉得意外，也接过文件看了一眼，看完，沉默了，无声地把文件交还给了李莺莺，李莺莺接过文件的一刹那，把文件捂在了胸前，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唯有张家诚像获得了新生一样，人坐直了起来，声音也宏亮了一些，讲：“当初，莺莺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的辰光，伊讲要陪伴我度过余生，我知道我是一个残废的人，是不配耽搁莺莺人生的，我拒绝了。但我爱伊，我没法离开伊，尤其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辰光，我更加地爱伊了，更加离不开莺莺了，怎么办呢，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让我把爱可以安放的地方，我想唯有希望莺莺一直生活在这个生我，养我，伴随我长大的地方——这幢老洋房里，就会让我感觉到莺莺没有离开我，还在我身边，我在天上也会满足了……所以我希望莺莺能接受我的馈赠，莺莺始终不肯答应，弄得我很苦恼……现在好了，有了大家的帮助，达成了我的心愿，我要谢谢大家。本来我要向大家鞠躬的，可惜我没有力气站起来。请大家原谅了。好了，我很累了，现在，我把自家交给大家，听从大家的安排……”张家诚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李莺莺已经泣不成声了……
一房间的人都没有讲闲话，也没出声，唯有黄伯伯讲：“上海地方，还是好人多啊。”黄伯伯讲得很感叹，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
张老师和宝宝听了对视了一眼，没有响啥，心里不由想到了一道去了，黄伯伯的闲话讲得有点突兀，也显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仔细想想，还真是蛮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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