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之城,窥探者背后的秘密

周筱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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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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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指挥部,陈晶晶听黄德发逢人便说:“陆支队没骗我,陶然这小子真他妈是猴精变的,凭空就给我变出个闻成来, 哈哈。”

首战告捷,前方四人士气大振,曲晓明立即张罗了一个小饭局答谢肖琳和江海春、 小彭的协助,对陶然也是刮目相看。

饭后回到客房,陶然建议趁热打铁,四个人来一场头脑风暴,把情况再捋捋。他摊开笔记本上的案情分析图:“1994年7月 31 日,张云彪在竹泽迎宾楼喝酒时,手下人赫星到阳台上溜达遭枪杀。这事我们去蒋队那里查过,发现了一张嫌疑人的住宿单子。另外一起我们不曾掌握,据闻成交代,1995年夏天,张云彪在萝塘的博苑宾馆吃饭时也遭过一次枪击,子弹擦着肩膀打到墙面上,是他亲眼所见。后来孙冠球告诉闻成,这事也是他搞的。如果闻成的交代属实,孙冠球至少实施了两次谋杀张云彪的行动。大家说说,赫星会不会也是孙冠球杀的?”

曲晓明说:“目前还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赫星案也是孙冠球干的。也许正是赫星的死让孙冠球和他的同伙受到了启发,下定了暗杀的决心。在竹泽一地,孙冠球投鼠忌器,于是换到萝塘,萝塘失手后他和同伙没有善罢甘休,又改到金枫下手。这次他们吸取了教训,事先物色了闻成作内线,把握住了最佳作案时机。”

“博苑宾馆枪击没造成任何后果,孙冠球拿这事说给闻成,是为了说服他家人行动。但赫星案如果不是孙冠球所为,又是谁干的?”任天华一边说,手里一边转着圆珠笔。

陶然给曲晓明递上一支烟:“我也倾向于赫星案是另外一帮人干的。孙冠球人在竹泽,肯定要尽量回避在竹泽动手。老任你还记得吗,蒋队长说过,赫星被杀后他去托运站堵过张云彪,张云彪态度很傲慢,说什么也不肯出来见他。蒋队长不甘心,找了当地派出所所长一起去,还拉上六七个联防队员,往托运站场院里一坐,摆开两个桌子在那儿打扑克。眼看着这些人从上午坐到中饭时间,张云彪没撤,只好露面。”

任天华点头:“蒋队的确说过这事,还说当时那一幕绝对是人间奇景,就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彪形大汉坐在轮椅上,四个保镖前呼后拥把他推出来,那架势就像皇帝驾到,只差没人喝道了。”

“在他地盘上,他可不就是个皇帝。”小刘插了一句。

陶然继续讲述:“蒋队也是第一次见张云彪。张云彪态度倒是挺客气的,但口气不容置疑。他说这是我们自已的事,你们不用管,也管不了。蒋队也没啥好办法,说到底,警方根本就没接到过报案,别说报案了,连死人也没见着,赫星的骨灰连夜就送回了老家。他手头只有一份酒楼服务员的口头陈述,没有现场照片,没收集痕迹物证, 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再者说,张云彪自己被打断腿都不曾报案,怎么可能为手下人的事报案呢?\"

曲晓明的语气明显不满:“对托运站的工作人员,包括孙冠球在内,只是象征性地问了问,做几份笔录就算交差?一件杀人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滑走了,但凡蒋队认真一点儿,说不定就能把主犯揪出来,张云彪也不会死,金枫更不会摊上这么个棘手的案子了。”

任天华倒是表示理解:“各地的情况不同,蒋队也有难处。”

曲晓明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当时孙冠球有什么说法?”

“他能有什么说法,老板的说法就是他的说法呗。”陶然说,“我们启动串并案件调查时,在竹泽托运站找过孙冠球和其他五个工作人员,他们都像得了封口令一样,对赫星的死一律说不知道。问他们老板被打死了听说没,都说听说了,但一个个牙口咬得紧,一个字不肯多说。就好像托运站从来没有过张云彪和赫星一样,每天的生意照常在做,扛包、装车、运货。托运站平时就是孙冠球在管理,老板在不在的一点儿都不影响。”

“那我倒奇怪了,这个托运站的法人到底是谁?”曲晓明问。

“我们在竹泽工商所查了登记,竹泽到海川托运线的法人不是张云彪,也不是段雪,而是孙冠球,没想到吧?”

“这是怎么回事啊?”曲晓明的确很意外。

“张云彪在竹泽搞托运的头几年,三天两头跟人打架斗殴,被当地公安机关收容审查。出来之后,他为了保住托运线,主动到工商局把法人换成了孙冠球,这张营业执照一直沿用至今。”

“这么说,从法律角度讲,托运站是孙冠球的,只不过赚的钱不归他罢了。”

“对,孙冠球有杀人动机,也有作案条件。我在竹泽和他接触过,这人很精明。我已经请蒋队长留心那边的情况了。”陶然继续他的分析,“结合闻成的交代,我们之前判断赫星可能是误杀的,我觉得应该靠谱。 如果赫星一案的作案者另有其人的话,多半也是从北面来的,出不了案情分析会上划定的对象范围。想搞死张云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但作案条件都没孙冠球好,孙冠球平时能接触到张云彪,对金枫也不陌生,完全可以遥控指挥。”

拿下闻成,意味着北上办案小组取得重大突破,陶然随即带着小刘直奔竹泽抓捕孙冠球。

发出的货被抢了,这样的情况孙冠球不是第一次碰到,但这次不同以往,青岭是闻成的老家,直觉告诉孙冠球,这事很可能是闻成干的。这小子还有一万元没到手,一定是沉不住气了。他之所以不接闻成的电话, 很大原因是金枫警方对张云彪的案子追得太紧。之前他没料到,金枫不同于竹泽,警察不好对付。更让他不安的是,槜洲一个姓陶的刑警还跑来找他询问赫星一案。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惹麻烦,不能跟闻成扯上任何关系,他索性关了手提电话。

劫货的事三天两头都有,是物流行业的常规性风险。一般来说,事情发生后总能在道上打探出个子丑寅卯,但这次事出青岭, 孙冠球在青岭没熟人,只能请老家海川那边的人拐着弯打听消息,结果是没有任何消息,或者是消息滞后了。正是这个信息差给了陶然突袭的机会,孙冠球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堵在竹泽托运站。

讯问室里,孙冠球不清楚警方掌握了他什么情况,以为还能跟上次一样,三言两语把这个槜洲刑警对付过去。

“孙冠球,你跟你老板之间有什么矛盾, 说说看。”

“矛盾肯定有,不只我有,许多人都有。”

“先说你自己的。”

“张云彪这人喜怒无常,蛮不讲理,不管有理没理都得听他的,一言不合就开骂, 让人滚犊子。他每次到托运站就一件事,问我要钱,少则两三万,多则十万二十万,不信你们可以翻账本,每一笔我都记着呢。” 孙冠球滔滔不绝地开始了他的控诉,“竹泽到海川的托运线是大老板张云彪和二老板段雪合伙的,我只是挂名法人,负责日常经营和财务,他们给我二十万年薪,所有利润都归他们。平时我管竹泽这一头发货,段雪管海川那一头收货,张云彪很少管事,线路上出了问题他才出面。”

“说说两个老板的关系。”

“自从张老板到金枫开了新线路,他和段老板的矛盾就升级了。”孙冠球故意停顿了一下以示强调,“他俩最近闹得厉害,当着我们手下人都能打起来。”

“张云彪一个坐轮椅的人,还怎么打人?\"

“打得可凶了!你们见过他那些戒指吧? 等于是戴在手上的铜指节,吃他一记老拳那可是连皮带肉。段老板吃过他一个耳刮子, 脸肿了好几天,还好没破相。他的轮椅靠背里还藏着一根铁拐,冷不丁儿就抽出来抢人,闻成和马忠义都给他抡过。除了他的贴身保镖,没人敢往他身边站,能离多远离多远。”

“说起闻成,你知道他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哇,这小子有一阵没见了。”

陶然语气平淡,但目光凌厉:“今天下午我刚从沈阳飞回来。回来之前,我还去青岭看守所看了看闻成。”

孙冠球慌了:“闻成给抓了?他犯啥事了?”

“犯啥事你应该心里有数吧,要不然遭了这么大损失,你咋不报案?”

“我……”孙冠球一时语塞。

“闻成不但交代了劫货的事,还交代了杀人的事。”

“什么?杀人?杀谁了?”孙冠球不会轻易松口。

“张云彪。”

“张云彪是他杀的?”孙冠球故作惊讶。

陶然扬了扬手里的黑色手提电话:“11 月28日17点30分,闻成用这部电话打张云彪屋里的座机,毛大羽接的。闻成问老板醒没醒,毛大羽告诉他老板还睡着。18点08 分,闻成用这个电话给你打过一次,这个时间点,张云彪已经中弹。他为啥打给你?解释解释吧。”

陶然盯住孙冠球苍白的刀条脸,时间、 地点、人物都确定无疑。在这样的攻势面前,撒谎或抵赖都特别费劲。

该死的电话,果然落下了把柄。孙冠球懊恼不已,但他竭力保持镇静,盘算着如何为自己开脱。他手上还有牌,还可以赌一把。

孙冠球要求给支烟抽。陶然递过去一支三五,小刘拿打火机给他点上。他耷拉下眼皮子,慢慢吸着,若有所思的样子。抽完了烟,又开始往外倒苦水:“陶警官,说句实话,我只是个伙计,在人手下干活,只能听人吩咐,人家说什么我干什么,我还能怎么办呢?”

“别废话,谁让你干的?干啥来着?”

“是段老板,她要干掉张老板,让我安排人去金枫。”说出这一句,孙冠球像是下了多大决心似的。

“你这么大年纪了,不知道杀人偿命吗, 人家让你杀人你就去杀人?事成之后能没你好处?”

“能有多大好处?那女人说给十万。”

“十万?包括给闻成的一万五吗?”陶然步步紧逼。

“都算在内,撑死了我也就拿八万五。”

陶然纠正他:“你只给了闻成五千,自己拿了九万五,不是八万五。”

“对对,九万五,可我买这个手提电话也花了一万多不是。”

“孙冠球,你挣钱挺容易啊,打几个电话就能拿十万。这么好的生意,下回也给我介绍一个。”蒋队长在一旁听了半天了,这时忍不住揶揄他一句。

“我不干不行啊……警察同志,请你们明察。你们不知道,这位段老板也不善,她跟了张云彪这些年,变得和他越来越像,动不动就要崩了谁,简直一样一样的……”

陶然打断他的话:“段雪为什么要杀张云彪?她跟你是怎么谋划的?”

孙冠球又要了一支烟,然后把他得知11 月份张云彪要来南方,他如何向段雪报告, 段雪如何发号施令,11月28日那天他如何实施,直至在得知张云彪中枪后指令闻成连夜出逃等情况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小刘负责做笔录,一口气写了五页材料纸。

对于自己在上述过程中的作用,孙冠球尽量轻描淡写,让人感觉他从头到尾都很被动,好像是迫于无奈才干了这些事。

陶然扫了一眼讯问记录:“案发当时你在什么地方?段雪在什么地方?”

“我回了竹泽托运站,她应该在竹泽一家宾馆,我想,她可能跟马忠义在一起。” 孙冠球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我这边只管提供情报,其他事都是段雪直接吩咐马忠义干。”

陶然眉头紧锁,反复把讯问笔录看了两遍。根据孙冠球的交代,他在笔记本上把作

案过程画成一张示意图--闻成利用在张云彪身边的便利向孙冠球提供情报,孙冠球即时向段雪通报,段雪获悉后授意马忠义,马忠义再通知两名枪手执行。如果孙冠球的交代属实,段雪就是整个犯罪链条的中枢,两端分别连接着孙冠球和马忠义。

讯问还在继续。陶然的笔记本上,“段雪”两个字被他的黑色签字笔画了一圈又一圈。

11月28日,在孙冠球等人协助下,段雪终于戏剧性地谋杀了张云彪。至于这出戏的演出舞台为什么偏偏选中了金枫,孙冠球交代说,时间和地点是他们反复商量的,段雪认为在海川人多眼杂,搞死张云彪不容易,在竹泽搞的话怕影响她的托运业务,只能在金枫--金枫的线路是张云彪单独经营的,他还有固定住所,只要孙冠球拿住闻成,段雪完全可以在槜洲遥控指挥。

“为什么不在竹泽搞,是失过手吧?”陶然对赫星案紧盯不放。

“迎宾楼那次真不是我干的。”孙冠球忙不迭否认。

“那是谁干的?” “我听说是大鹏。”

“大鹏是谁,赫鹏飞吗?'”

“不是,我只知道大鹏也是海川人,以前跟过赫鹏飞,”孙冠球急于撇清自己,把别人的事一股脑往外倒,“打枪的人有两个, 一个叫铁柱,另一个就是这个大鹏。”

陶然往前翻了几页笔记本,找到“连守鹏”三个字,用笔圈上。望江警方提供的那张旅客登记单上,住宿旅客签的就是这两个名字。

“在金枫枪杀张云彪的是不是这个大鹏?”登记单复印件递到了孙冠球手上。

“不知道,这个得问马忠义。”孙冠球只瞥了一眼,就把目光挪开了。

对于这个多次被提到的名字,陶然印象挺深,他记得案情分析会上听过介绍,马忠义原是张云彪的心腹,后来跟了段雪,但是关于这两个人的具体情况,警方掌握的仍十分有限,除了身份证……·

身份证?陶然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从牛皮纸文件袋里找出马忠义身份证的复印件。复印件上的照片陶然老早就看过,隐隐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但毕竟是复印的,不具备辨识度,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此刻不知怎么的,陶然突然一个激灵,脑子里跳出一个人影--两年前在槜洲南禅寺有过一面之交的男人。

“你说的马忠义是不是这个人?”他让小刘把打印纸递到孙冠球眼前。

“是嘛,就是他。”这回孙冠球看得一点儿不敷衍,语气也很肯定。

陶然感觉喉头发紧,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掐灭烟头,飞快地从卷宗里翻出另外一张身份证复印件,照片上段雪的面貌同样模糊…

段雪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父母供她读书到高中毕业,然后进了西岭镇供销社,在布匹柜台当售货员。她正值青春年少,肤白腮粉、头发乌亮,每天往柜台跟前一站,不说吸引着镇上半大不小的小伙子,就是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也挪不开眼睛。

同样一件衣服,同样一根发带,穿戴在段雪身上就是不一样。段雪心眼活,手也巧,每件衣服上身前都要自己作些改动,把上衣的腰身收得窄窄的,把裤腰也揪得紧紧的,这样容易显出腰身婀娜。盘靓条顺这四个字,好像专门是用来形容段雪的,她是名副其实的西岭一枝花。

花开惹蜂蝶。住在沈阳的李永财回到老家西岭,专门跑去供销社给娘扯布,为的就是看一眼传说中的美人。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缠住父母去段家说媒,非她不娶。对于段雪来说,在大城市和小镇之间不难权衡, 李家虽说只是普通的城市居民,但只要嫁过去自己就有了沈阳户口,怎么说都不掉价。

结婚生娃,一切安顿下来已是三年之后。段雪如愿以偿有了省城户口,只是整天待在家中买菜做饭带儿子,没有一分钱收人,生计全部仰仗男人李永财。思来想去,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觉得憋屈,天天跟李永财闹着要外出挣钱。李永财只是街道办小厂的职工,养家糊口靠他一人不行,都赖父母接济。段雪在家里吃闲饭,多少被婆婆话里话外地埋汰,日复一日,婆媳之间就闹出了种种不愉快。

这一年,段雪大哥段辉南下广州做托运,打开了服装批发这条路子,她下决心跟周围那些待业青年学样,上五爱街摆摊卖服装。哥哥有货源,她坐火车日夜兼程一周跑一趟广州,背回两大包女装衣裙,只要一出摊,两三天就被抢个精光。

一转手就能赚上百块钱,她心里乐开了花,哪还计较路途上肩扛手提的辛苦。她眼光好,每次选的货都对年轻女孩儿胃口,新的样式穿在她自己身上也格外俏丽,她的摊位前总是聚了一堆人,十分引人注目。等到五爱市场搬迁新址,她租下了一个红门档口,干脆让李永财辞了职和她一起经营,夫妻俩在市场里把服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肆意生长的路边摊迁人市场,犹如被套上笼头的野马,再不能由着性子乱踢腾了, 市场管理那些人就是约束的缰绳。眼见着业主们个个吃肉,他们也想分点儿汤喝,于是千方百计耍手腕子整人。

服装衣架挂到了店门外,或者塑料模特儿妨碍了走道,或者货包堆到了公共区域, 瞧吧,准有戴袖套的过来找事,训斥几句让你把物件收起来那是态度好的,不耐烦的不跟你啰嗦,直接把东西往黑袋子里一塞背上就走人。店主想把货拿回来,罚款是最基本的,额外再送上一条烟两瓶酒,还得赔上自己听了都肉麻的一堆好话。店主们管这叫上香。谁都上过香,或多或少,大家心知肚明,早就见怪不怪了。

管理所一共四个人,分成早晚两个班, 两两搭档。上早班这俩,一个叫二饼,一个叫三条,那是大家按照人物长相分别给起的绰号。二饼那两个眼珠子,一天不是盯着花花票子,就是瞄着年轻姑娘。他是所里的负责人,四十多岁,嘴里一天叨叨着文明经商规范经营,实际上不是要人钱财,就是占人便宜。李永财当口隔一条过道的摊主,店里货物被没收过好几回了,每次他都让女店员一个人去要--他自己试过,根本要不回来,人家不认他那张糙脸。至于那女店员进了管理所是何待遇,反正谁也没见着,不知道啥情况。

二饼在过道来回晃悠,早就注意到了老李媳妇。段雪的姿色比那个女店员强了何止十倍,有一次他经过档口,正好瞥见段雪脸朝着里面蹲在地上整理货物,上衣有点儿短,一道雪白的后腰裸露在外面,看得他直咽口水,由此记挂在心。

下一次,见段雪一个人在档口上,二饼有意把上边来的人带到她这里挑衣服。来人是两男一女,看了半天,称赞了半天,说她家衣服比别家的时尚好看,齐声夸赞老板娘有眼光、会选货。段雪听出了话音,对方挑中的五件衣裙,她坚决不肯收钱。二饼心想,这女人不但长得漂亮,脑瓜子也灵光, 很给自己面子,于是越想越爱。

头一回打交道,二饼满意,客人也满意。谁想到第二天早上刚开市,三条当着李永财的面就把他堆在门口的一个大包收走了。李永财头一回碰到这事,追出几步喊: “这都是刚从广州背回的新品,还没出样儿呢。”三条头也不回,李永财也不敢阻拦。

临近中午,段雪急急从家里赶来,他便如此这般告诉了老婆。李永财急得没了主意:“好大一包新货哩,难不成都打了水漂?”

段雪倒是冷静得很:“大不过跟人学样上香呗,还能咋的?”

老婆这么一说,李永财心里就有了底, 赶紧去买了条烟,用报纸裹着夹在腋下, 个人摸进了管理所。

他在一楼没找着三条,又摸上二楼,仍不见三条的人影。二饼闻声从屋里出来,跟李永财打官腔:“明天上午再来,这会儿没空处理。”

李永财赶快回到档口,把烟塞进货柜。 段雪见男人空着手回来,知道他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不免焦躁。新款衣服的卖点就在-个“新”字,一天都耽搁不起。不要说-天,半天都不行,进货的客户已经来过两拨了,都是冲着她的新货来的,拿不出货,说啥也白瞎,都转别人档口去了。

“要不,下午我去碰碰运气?”段雪知道老李的德性,他不开口,她不能轻易出马。

“要不怎么办呢?\"李永财想起二饼那张猥琐的胖脸,以及把人家姑娘手上的皮都摸秃噜的传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老婆出面能办成好还是办不成好,干脆回家吃中饭去了,吃完饭也不去档口,一个人跑到浴池子里泡了一下午澡。

段雪的每一根眼睫毛上都闪着钱的光芒,哪里在乎二饼那点儿龌龊心思,不就捏个手吗?又不会少了老娘一根毫毛。何况, 二饼跟她这儿多少还欠了点儿人情。作为管理人员,他知道好歹,他需要的是美人段雪出面找他,给他说几句软话,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这个分寸,段雪拿捏得住。

果然,二饼见她进门,马上喜笑颜开, 忙不迭把手上的烟扔了起身相迎,客气得有点儿夸张:“呦,段老板,大忙人啊!您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小地方?\"

“王所长,您看,我家掌柜忒没眼力见儿,没把东西放妥,给您添麻烦了。这会儿他也回过神来,知道自己错了,就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改正呢。”段雪顺水推舟,一边说着,一边挨到二饼的办公桌前,直接拉开中间的抽屉把一条烟塞了进去,顺手又往香烟下面压了两张现钞,“您给指个道儿呗,都听您的。”

一阵香气掠过鼻翼,这是二饼和美人挨得最近的距离,不由得心驰神摇。他赶紧收住心神,坐直了身子,把手压在桌沿上,努力摆出所长的架子:“念你们初次违规设摊, 还是教育为主,嗯,教育为主……·回头我查查收据开没开,要是还没开出来,你放心, 这一包东西怎么来怎么去,回去等着就成。”

段雪现在信了,没有什么事是钱不能解决的。

等李永财回到市场,新款服装已经在档口张挂出来,不到半天就卖出去一大半。段雪跑到邮局给广州的大哥段辉打长途电话: “三款裙子各加货一千,赶紧给我发过来!”

档口的生意在继续,夫妻俩每天早出晚归,再辛劳的日子,只要晚上能数着钱,什么苦什么累都值了。

夏去秋来,服装买卖进人旺季,李永财档口的包裹越堆越出格,隔三岔五会就被戴袖套的人没收了去,好在一般过不了半天, 又有惊无险地让段雪要回来了。如此这般几次,周围那些本就嫉妒夫妻俩生意的摊主就有了闲话,说李永财发财都仗着老婆漂亮。

这话难免传到李永财耳朵里,他心里有了疙瘩,看什么都不对了。三条没收他的货就是故意找茬儿,就为讨好色鬼二饼,要不二饼怎么从不和他照面,陪客人到摊上选衣服也都挑他不在的时候?背着他,老婆跟二饼到底是怎么个情形?这么胡思乱想着,段雪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仿佛演戏一般。段雪对此从不解释,当着李永财更是绝口不提二饼这两个字,她知道自己男人那臭脾气, 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不如不说。

李永财受不了周围人看自己的眼光,好像每个人都在笑话他头上的绿帽子,这让他无名来火,又说不出口。段雪的确能干,但是再能干还不是嫁了他李永财才有机会来省城?要不然,她还窝在海川那个小地方站柜台呢。他必须做点儿什么,必须动真格的, 让周围那些人好好看看,他李永财到底是不是条汉子!

这天是周日,人挤人的市场里,人们都奔着钱来,眼里也只装着钱,无论男人女人,无论卖方买方,大包小包挤挤挨挨着, 都像打仗似的。临近中午,过道里摩肩接踵,挤得人脚都立不住,没人注意在人堆里扛着个包裹拼命往前划拉的市场管理员三条。他似乎是在努力地履行职责,直到一声惨叫突然炸开,直到有人看见了脚下的血迹,大家才惊恐地自动分开一条空隙。

只见三条脸朝下趴在地上,后背插着一把西瓜刀…

审完孙冠球,陶然和小刘又去了一趟竹泽托运点,挨个儿询问工作人员。眼见孙经理进了局子,他们再也没顾忌了,其中有个年纪最大的员工反映,张云彪出事之后,他在竹泽再没见过段雪,但她的小弟段清仍在竹泽。

陶然和小刘在蒋队长陪同下,连夜摸到段清的住处。他们到的时候已快半夜、大门锁着,窗子里一片漆黑。他们转而敲开房东的门。房东陆伟根认识蒋队长,警察半夜来敲门,肯定没好事。

“不会是那个东北人又惹祸了吧?”老陆问。

一个多月前,段清曾给派出所带了去。 他女朋友雅芳六神无主,跑回镇上爹妈家求助,被她爸骂了一顿:“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本地小伙子有的是,偏不听劝去找一个东北佬。给东北人做媳妇能有啥好果子吃? 娶到手以后还不是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你这丫头就是犯贱,那小子除了长得标致,会唱两嗓子,其他啥本事没有,你给他迷花眼了。你要是真的跟了他,以后有得苦头吃呢,到时候别后悔没听爹妈的话。这小子是不是又跟人家打架了?得,有本事你自己找派出所说去,我们可管不了。”

雅芳在娘家挨了骂,越想越气恼,就跟房东诉苦。陆伟根的老婆平时对段清一直挺照顾,觉得男孩子一个人在这里讨生活不容易,见他女朋友哭得伤心,就安慰她说: “不会有事的,我让老头子去派出所打听打听。”

被老婆催了两回,陆伟根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派出所。派出所民警说段清参与打架斗殴,没大事,治安拘留一个礼拜就放回来。

老陆抱怨:“这个段清,放回来才几天, 怎么又犯事了?”

蒋队长跟他解释:“我们找他是想了解点儿情况,跟他打架没关系。段清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陆伟根的神情放松下来:“段清在一个叫什么‘极地’的歌舞厅唱歌,一般要到下半夜两三点钟下班,雅芳天天去陪着他,就怕他出事。”

一行人来到“极地”门口,蒋队长对大堂经理模样的男人小声说了几句,经理客客气气把他们领进一个大包间,招呼服务员端上茶水点心。蒋队长让陶然和小刘在这里稍坐片刻,他又和经理去了大厅。

“极地”是竹泽规模最大的一家歌舞厅, 大舞池在中心区,周围都是一格一格的包间。蒋队长走到光线暗淡的舞池边上,看着七八对男女搂抱着在慢悠悠跳舞,有个歌手在一束聚光灯下唱着一支缠绵的歌,歌声如泣如诉,是谭咏麟的《共同度过》。

经理指了指歌手:“他就是段清,艺名叫阿龙。”

一曲终了,舞池的灯光亮起来,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阿龙,再来一首!”然后是更为热烈的鼓掌。

经理走到聚光灯下:“朋友们,阿龙今天有点儿事,不能给大家献歌了,请大家尽情跳舞!”

话音刚落,强劲的节奏响起,人们一下子涌到舞池中央,聚光灯换成了频闪灯,照到跳舞者的脸上身上,明明暗暗,光怪陆离。

段清被带进了包间。陶然看到段清的那一刻,着实有些恍惚。若非那样的身高和衣着,若非知道此人的身份和性别,如果他脸部的线条再柔软些、下颌再圆润些……陶然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人的面庞。天哪,怎么可能!

关于姐姐段雪,段清不愿向警察多说什么。在陶然和蒋队长面前,他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盖住了小半个脸。“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也没跟她联系过。我姐很少跟我说张云彪的事。两年前,是我姐夫找人把张云彪的腿打断了,这事老家人都知道。从那以后,张云彪就变了,经常冲我姐发脾气,还动手打她。有时她半夜来敲我的门找我借宿,她说跟张云彪没法一起过了。”

“姐夫?段雪不是跟李永财离婚了吗, 你怎么还管他叫姐夫?”陶然不解。

“是离了。我叫他姐夫叫习惯了,改不过来…”

“段雪和张云彪有没有结婚?”

“没有,张云彪的老婆死活不肯离,要离她就上吊寻死。”段清说这话时显得很不屑。

“张云彪是你姐叫人杀的,你知道不?” 陶然突然问。

“不能吧?”段清愕然,并不回避对方的目光,“不过这事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你好好回想一下,11月28日晚,你在什么地方,你姐在什么地方,她有没有来找过你?”

“28号·我应该在上班,你可以问经理。回家后我和雅芳在一起,你们可以找她问。我姐没来找过我,她已经好久没找我了。”

蒋队长示意经理进来,把人领出去。门开处,震耳欲聋的舞曲和变幻的灯光倾泻进来。

“段清的陈述至少说明两点情况:一是李永财痛恨张云彪,并进行了报复,后果是搞得张云彪终身残疾,张云彪知道是谁下的手,但没有报警;二是段雪和张云彪这对老情人确实已经反目,其中原由到底是为钱还是为情,很难说。”回去的路上,蒋队长谈了自己的观点。

“那你的结论是什么?”陶然问。

“我觉得段雪的确有作案动机,也有作案条件。”

陶然不语,目光看向车窗外。汽车正驶过槜河大桥,远处的河面漆黑一片。过了桥,就进入市区了。

小刘也同意蒋队长的观点。“李永财离间了张、段两人的关系,达到了泄愤的目的,没必要再雇人去打死张云彪,毕竟他已经坐过一次牢了。段雪是否谋杀了张云彪, 目前只能说有这个嫌疑,还得深人调查。陶队,我们要尽快找到这个段雪,弄清她和孙冠球是不是共犯。”

“我觉得段雪主谋的可能性比较大。”蒋队长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的陶然,“她有竹泽托运线一半的利益, 每年少说六七十万的收人,完全雇得起枪手。这个女人跟着张云彪多年,对江湖上的路数应该都熟悉,她要是决心走这步棋,完全能做到。”

“嗯,有可能吧。”陶然收回目光。

对照孙冠球和段清的供述,不难发现大部分内容可以互相印证,但前者的供述几乎都是直接指向段雪的,后者充其量只能证明段雪有杀死张云彪的动机。陶然认为,相比孙冠球的供述,段清所说的可信度更高。他没有参与“11·28\"案,充其量是知情不报。段雪不让段清插手其犯罪活动,从情理上也说得过去,她不想连累胞弟。

陶然深知蒋队长和小刘的判断合情合理,只是,他真的不希望是这样一个结果。

张云彪自1990年开始在望江县竹泽市场做托运业务,后来把业务扩展到邻省的萝塘市场。由于承包托运线路利润丰厚,为了争夺线路营运权,各托运业主间常常发生械斗。望江和桐乡两地警方均有张云彪的违法犯罪记录:

1991年曾与辽宁籍的宁某某、俞某某发生械斗,多人受伤;

1993年9月,在萝塘镇指使流氓打群架,张云彪的手下捅死对方一人;

1994年7月,在竹泽托运站内发生一起械斗,其间使用猎枪互射,张云彪的手下打死对方一人,双方共有十多人受伤;

1995年,为争夺萝塘到乌鲁木齐的托运线,张云彪的手下将该线路原负责人陈某某绑架,非法拘禁二十天…

陈晶晶坐在电脑前劈里啪啦敲打着键盘,她的五笔输人法已经熟练了很多。陶然翻着工作笔记完成了口述,剩下的书面报告都归陈晶晶整理,他只需等着把打印出来的材料校对一遍就可以拿去交差。

这会儿,陶然倚在桌边抽着烟,突然很想跟陈晶晶谈谈那个崔丽华,还有内心深处越来越难以压制的不安。他拿不准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以及到底该如何对待他们之间的关系。

大案当前,陶然深知应该把精力专注在查案上,该抓的抓,该捕的捕,该结的结。 他希望师妹能拿出预审员的专业态度来驳斥他、警醒他,让他干脆死了心,把这段旁逸斜出的情事彻底从脑海中剔除,或者,就当那是一个梦,任由它轻轻飘走,从此了无牵挂。偏偏此刻陈晶晶埋头在工作中,只字不问他出差沈阳的情况,也不像以前似的旁敲侧击打探他的私事。

他只好没话找话,有一搭没一搭跟陈晶晶闲聊。“师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侦查系那位老主任?\"

“你说叶老?怎么不记得,老专家了, 当年我们的教课书都是他编的呢。这老头儿脾气不好,从来不笑,我们女生都怕他,还有他那口苏北话,听起来太费劲了。”

“前些天我听说他过世了,胃癌。”

“啊?那太可惜了…”陈晶晶瞅了一眼陶然,手指没离开键盘,“话说,师兄你问我抄过刑侦课笔记,记得不?”

陶然故作惊讶:“不会吧?我是区队长, 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陈晶晶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还是团支部书记呢!是啊,怪我觉悟低,没有及时检举揭发你,你还抄过我的考试卷呢,想赖?”

“这叫一帮一,一对红。再说了,你不也欠着我的人情吗?”

“我还欠你人情?真是奇了怪了,说来听听。”陈晶晶转身从头到脚打量陶然。别看这师兄平时少言寡语,一旦油嘴滑舌起来,简直跟任天华一个德性。

十年前,陈晶晶第一次离开家乡到省城警校报到。刚下火车,头一个见到的就是打着牌子接站的学生干部陶然。当时陈晶晶不知道陶然,陶然却知道她--警校女生少, 来自槜洲的女生更少。陶然先用家乡话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跟她套近乎,说他外婆家也是金枫的。陈晶晶笨拙地叫了一声“师兄”, 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陶然帮她拎着行

李箱,带她坐上学校的绿皮卡车,直到把她送上六楼女生宿舍,行李箱搁在八人共用的储物架上。

不知从何时起,每次侦查系上大课,陶然都让陈晶晶帮他占座位,在大教室考试时他会特地坐到陈晶晶身后一排,为的就是方便抄她的试卷。此事两人配合默契,只是从没当面捅穿罢了。

“是啊是啊,我差点儿忘了,陈书记当年可是学校名人,没有一个男生不知道你, 换成现在应该叫校花,名副其实的警校一枝花,多少人稀罕呢。”

“夸张了吧,谁稀罕也不如你稀罕,在足球场上出尽风头,天天跟明星似的又张狂又傲娇,还是散手冠军呢。”陈晶晶不客气地怼回去。

陈晶晶就是受了陶然的蛊惑才加入学校散手队的。男队和女队由两位军体老师执教,这两位同在一个教研组,同样抱有锦标主义思想,所以总在暗中较劲,男女队员们的成绩就是他们彼此较量的筹码。散手队的训练非常艰苦,团队从上到下奉行的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一套。刚参训不久,陈晶晶因韧带撕裂想打退堂鼓,陶然马上做她的思想工作,看在训练有补贴的分儿上无论如何再坚持一下,他还保证说,比赛取得前三名好成绩的话,毕业能分配到省公安厅。

然而,命运弄人,陈晶晶毕业后回到了家乡金枫,在刑警队当了一名小小内勤。而陶然已是刑侦支队的骨干,她现在还得给他打下手。

“你说的没错,当年的我真是狂妄又傲娇,为此我已经付出了代价,够惨痛了吧。 有时我想,自己就是个大笨蛋、倒霉鬼,谁跟我一起谁倒霉。”陶然说这话时已经不是开玩笑的语气了,话里话外透着伤感和无奈。

陈晶晶在键盘上飞舞的手停住了。

陶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把话题扯到案子上:“瞧,现在抓了两个,还有至少两个重大嫌疑人段雪和马忠义,这两人目前下落不明,沈阳那边也找不到头绪。他俩跟这个案子到底有没有关系,你给分析分析。”

陶然是真心想听听陈晶晶对段雪的看法。关于“11·28”案,陈晶晶掌握的情况并不比自己少,她读过所有讯问笔录,参与过每一次专案组会议,所有的案情汇报和情况通报都是她写的。在陶然眼里,陈晶晶从来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内勤,她是侦查系预审专业最优秀的毕业生,也是女子散手队那一批队员中唯一得过省级奖牌的。陶然听说,如果不是陈晶晶的父母坚持让她回老家,她很可能也会被分配到省厅刑警总队。

陈晶晶沉吟片刻,指着屏幕上整理好的大段文字:“你看,因为这些大大小小的流血事件,张云彪经常被各地警方找去接受盘查,但他从不直接参与械斗,卷进去的手下人也都知道规矩,什么事都自己兜着,张云彪每次都能被从轻发落。”

“嗯,仗着有钱,打伤了人就花钱摆平嘛。”陶然点头。

“张云彪自知结怨很多,又被各地警方纳人视线,所以平时行踪诡秘,甚至狡兔三窟。几次涉险后,他另辟蹊径,1995年通过海川公安的关系来到金枫,在青莲市场开辟了一条新线路,挂靠在海川公安局保安公司名下。他让闻成出面在托运站附近的化肥新村租了一套公寓,这样一来,他到金枫就不必住宾馆或者去托运站,而是在这个出租屋落脚,神不知鬼不觉。依我看,张云彪这么刻意隐瞒行踪,最想避开的人无非就是段雪和马忠义。段雪是他多年的情人、合伙人, 马忠义做过他的贴身保镖,这两人比其他人更了解他,更有条件搞他。”

“这个解释说得通。段雪想杀张云彪, 只能借他人之手。她跟张云彪身边的三个保镖都没有交集,但她知道闻成对张云彪心存不满,于是授意孙冠球收买闻成,通过闻成掌握张云彪的行踪。”

“对,就是这样。闻成深知自己的情报价值,对他来说,一万五不是小数目,他满以为事成之后马上就能收到剩下的一万赏金,万万没想到,毛大羽和胡庆发现老板中枪,竟然在送医院的同时自作主张报了警。 送医院是闻成在电话里指令他们的,用意自然是为了开脱自己,不让人对他产生怀疑, 但他没想到报警这一节。按他们的行规,江湖内斗向来不存在报官一说,怪只怪胡庆和毛大羽都是新手,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发现老板被枪杀,顿时惊慌失措,报警其实是那种情况下的应激反应……”

陶然接过话:“闻成还是不够老练,想当然地以为两个新手会按照江湖规矩行事。 之前也有过先例,赫星死的当天,张云彪就连夜把尸体火化,让他的家人拉回海川。当然,能搞定这一切,肯定是花了不少钱。”

陈晶晶对此表示赞同:“闻成虽说跟了张云彪三年多,但处事的老辣怎么能跟张云彪相比?张云彪死了,群龙无首,这伙人立刻就乱了套,闻成忘记关照毛大羽千万不要报警,也可能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一点。另外一个没想到是,我们接到报警后竟然出动得这么快,对这个案子咬得那么紧,连远在竹泽的孙冠球都感受到了,不敢轻举妄动。”

“目前我们仅抓获了闻成和孙冠球两名嫌疑人,他们的交代或者说客观上他们掌握的信息比较有限,雇凶杀人说着简单,实施起来可不是轻松一句话就能办成的,需要周密策划,一环扣一环。我想,我们的思路是不是放宽一点儿,比方说,段雪固然嫌疑较大,可能真是主谋,但有没有可能她上面还有人,比方说赫鹏飞,那个杀赫星的枪手大鹏应该就是他的人。”

“这个可能性当然存在。关键是我们得抓住段雪,她是整个犯罪链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邵勇他们查了孙冠球的手提电话和托运站的座机,案发前后一周,都没有跟辽宁方面的通话记录。也就是说,孙冠球不可能直接指挥枪手的行动,只有把段雪、马忠义两人串连进来,这个犯罪链条才完整。”

陶然和陈晶晶逐字逐句地讨论、修订汇报材料,终于形成了一份详细的案情分析报告。很快,这份报告送到了黄德发和陆支队长手上。

为进一步查清孙冠球在案发前后的活动情况,金枫公安局对孙冠球办理了收容审查手续。同一天,批准对段雪、马忠义刑事拘留。

指挥部决定组织警力第二次北上,由陶然带队,到辽宁省公安厅会合曲晓明、任天华后,兵分几路开展对段雪、马忠义和连守鹏、铁柱等人的抓捕行动。槜洲和竹泽、金枫两级三地公安局派出精兵强将,除了陶然、小刘和曲晓明、任天华这四位原班人马,增加了钱震雷、邵勇、陈云和蒋队长, 槜洲市局刑警支队还抽调了四名技术人员和侦查员随队北上。

辽宁省公安厅刑警总队沈副总队长对抓捕工作非常重视,责成大要案侦查处和外协处全力配合。

与此同时,一名代号为m的线人和曲晓明接上了头。

大队人马刚刚在辽宁会师,曲晓明就接到局长吴新华的命令,让他马上飞回金枫执行另外一项任务。事发突然,曲晓明还没来得及向陶然交代m的情况,就匆匆忙忙返程了。

金枫本地很有影响的太阳能热水器生产企业阪神集团老板涉嫌非法集资三千万元, 伙同女会计卷款潜逃,目前下落不明。数百名参与集资的群众联名上书市委市政府,要求严惩骗子、追回损失。阪神集团数百名职工也在厂里聚集,要求讨回工资款和集资款,不然就把厂子给砸了。吴局长刚接到市委书记的批示,要求尽快侦办,稳定一方平安,让全市上下能过个太平年。

曲晓明以前接触的经济案件不多,随着刑警队升格为刑警大队,原来“经案办”办理的经济案件并给了刑侦部门管辖,此刻临危受命,他这个大队长责无旁贷。

回到金枫,曲晓明拎着行李直奔大队部。当天夜里,m向他报告: :“马忠义已在海川出现。”

曲晓明立即拨通陶然的电话,迅速将m 反映的情况作了交代。之前,他和m是单线联系,现在只能在金枫给陶然当二传手。

球传到了陶然手上。他马上和钱震雷从北陵饭店赶到省厅总队跟肖琳碰头,制定作战方案。肖琳和他们一起推敲抓捕行动的每个细节,再三强调,对段雪在沈阳西岗的家已经布控多日,未发现异常,不能排除段雪仍在海川的可能,抓捕马忠义一定要特别小心,以免打草惊蛇。她请江海春协调铁山市局刑警支队,抽调刑警东哥和小张协助陶然行动。她的意思很明确,尽量不要惊动海川警方。

曲晓明第二次传递给陶然的消息是:马忠义在东营子镇小山村家中。

陶然、钱震雷和东哥、小张四人携带武器,驾驶两辆民用轿车迅速从沈阳连夜驱车百多公里赶到海川。考虑到马忠义很可能持有枪械,对其家中情况又不熟悉, 晚上行动太危险,陶然决定今晚驻扎在海川等消息。

当夜,四个人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安顿下来。

第二天,整整一上午没有任何音讯,四个人在房间里不停地抽烟、踱步,早饭午饭就吃方便面对付。

到了下午,陶然觉得有些困乏,迷迷糊糊靠在床头打盹儿。床头柜上的手提电话突然响了,是曲晓明:\"m报告,马忠义正在海川集贸市场的香娜儿服装精品屋。”

四个人顿时来了精神。东哥说集贸市场距离他们这个宾馆不远。“走,咱们马上过去!”

陶然把手枪斜背在左腋下,罩上皮夹克,其他几个也迅速穿戴整齐,做好战斗准备。他们两两一组,装成闲逛的样子,溜达到香娜儿服装精品屋。陶然装作被橱窗里的一件男装所吸引,进店询问价格。他以面料商的内行口气咨询二十来岁的女店员:“是合成面料嘛,羊绒成分占多少?”边说边四下打量。

女店员说:“百分之百羊绒,您看吊牌, 喏,在这儿。”

“吊牌上写的是百分之九十五嘛,你这也得给打个折吧?”嘴里说着,陶然心里暗自着急,怎么不见目标?人走了,还是情报有误?

女店员看出顾客不是本地人,丝毫不退让:“这是新款,不打折,就按吊牌价,爱买不买。”

陶然做出果断掏钱的架势:“丫头,二百块钱我买了,你做不了主的话让老板过来。”

女店员压根儿没把眼前这个瘦削的南方人放在眼里:“老板进货去了。二百五十块, 我说了算,少一分都不行,您不买就走人。”

见陶然把话给说僵了,在门外等着的东哥进来解围:“走走走,张老板,咱别买她家的,到西大街我包你二百五十块能买两件,还是百分百羊绒。”说着,也不管女店员的白眼,将陶然拉出了店堂。

晚了一步,马忠义已离开店铺。四个人只好再回旅馆,继续等待m的消息。

下午3点多,消息又来了:“马忠义已经回到东营子镇小山村的家中,正在打麻将。”

大家一跃而起,抄起家伙直奔东营子镇。

其间,还闹了一个小插曲。小张心急火燎开车赶路,可他不熟悉海川县区的道路, 生怕掉队,只能紧紧跟在东哥的车后,结果在一个直行路口闯红灯被交警拦下了。交警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一定要按违章处理, 不然就得扣车。陶然无奈,留下小张和交警周旋,自己跳上东哥的车继续赶路。

半小时后,到了进村的丁字路口,东哥说拐弯进去不远就是马忠义家了。陶然说: “等等小张。”

一支烟没抽完,小张赶到,摇下车窗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陶然迎上去,让他把车靠边停在斜对面的主干道上。这样一来,两辆车隔着丁字路口形成前后夹击之势。这里是进出村子的必经之路,卡住这个点,马忠义休想在他们眼皮底下溜走。

小张上了前面东哥的车,四个人窝在车上商量该怎么下手。

前一晚东哥已经带他们去马家的房子踩过点,一溜三间小砖房,在村里算是阔气的,特意修整的沙石路能让汽车停到大门口。屋前有片空旷的场地,没院墙,也没棚子,连一树都没有,但凡有人或者有车靠近,屋里人一眼就能看见。中间主屋靠南一侧装有六扇大玻璃窗,窗下就是炕,除了到隔壁屋做饭,白天马家的人都在这个屋里活动。

陶然分析:“线人说马忠义在家打麻将应该不确切,马忠义刚才还在精品屋出现, 突然回老家去不太可能是为了打麻将,肯定是有什么事需要处理。而且据了解,他很少大白天在自己家里打麻将,他要沽麻将必是赌钱,必是整宿整宿地玩。”

东哥说:“冬天农闲,白天玩麻将的有可能是马忠义的父母和村里人,说不定是他父母或者村里人找他帮忙办啥事,他才特意回去一趟。听说这小子很孝顺,人缘也不错,村里经常有人找他办事。”

“马忠义在海川有店面,自己有运货卡车,我估计连村长都得敬他几分呢。”钱震雷说。

“如果是这样,去他家抓捕肯定不合适, 万一动起枪,子弹不长眼,可能伤及无辜。 再说姓马的要是狗急跳墙,劫持个村民啥的,也够我们喝一壶的。”东哥晃了晃竖在两膝之间的微冲。

“还真是,如果马忠义持枪拒捕,我们该怎么办?”钱震雷愁眉苦脸。

正在这当口儿,远远地有一辆白色小轿车从马忠义家的方向开了过来。事先他们已经得到情报,马忠义经常乘坐一辆白色夏利,开车的是个胖子,这辆车刚刚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八只眼睛就亮了。

小白车的特征跟m描述的那辆夏利完全吻合。陶然掏出手枪推弹上膛:“震雷,你和东哥在土路上截住夏利,我和小张分头守在车上,封锁路口垫后接应。”

眼看着小白车的距离不过百米了,陶然跟每个人交换一下眼神,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钱震雷身上:“沉住气,见机行事。”

时值北方初冬,后晌午的天阴着,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室外的气温接近零度。放眼四顾,田野里是收割后一望无际的灰黄色, 四周寂静无声,村道上没有人影,连条狗都没有。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钱震雷和东哥分别藏身土路两侧高大的桦树后。望着愈驶愈近的小白车,钱震雷既紧张又兴奋,他第一次参加真枪实弹的抓捕行动,紧盯着目标,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出发之前各位领导再三关照,抓捕马忠义,对侦破“11·28”全案将起到关键作用,务必一举成功,千万不能出错。黄德发说得更明确:“一定要活捉马忠义,从他身上打开缺口!”

省警校毕业三年,钱震雷一直在城区刑警中队,抓过的小毛贼不下百人,杀人犯、 抢劫犯也偶有擒获,但这次面对的是可能持

有枪支的重大凶案疑犯,况且还是客场作战,虽说在学校时练过射击、拳击、散打, 平时也爱爬个山跑个步,练就了一副运动体格,自我感觉一向挺棒,然而这个时候, 钱振雷难免心里打鼓:马忠义带着枪么?车上人多么?他们看出什么苗头了么……

这么想啊想的,越想越紧张,手心都出汗了。他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在心里暗暗念叨: “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许成功, 不许失败!”

东哥三十多岁年纪,长得人高马大,典型的东北大汉,性格豪爽,勇猛善战,没少跟持枪歹徒打交道,实战经验丰富,此时他的沉着镇静给了钱震雷很大的底气。

-眨眼的工夫,白色夏利已到跟前。东哥和钱震雷隔着十米远的土路快速交换了-下眼色,东哥将微型冲锋枪掖在背后,若无其事地踱到土路中央,向来车挥手示意。车速减慢下来,车后卷起一阵灰色尘土,停在东哥面前。透过车窗玻璃,钱震雷清楚地看见车里只有前排坐着两个人。说时迟那时快,车还没停稳,东哥已一个箭步冲到左侧车门前,冲锋枪伸进半开的车窗,抵住驾驶员的胖圆脑袋:“不许动!”

与此同时,钱震雷敏捷地闪到夏利右侧,猛地拉开车门,大喝一声:“马忠义!\"

副驾驶座上的人还没从惊愕中醒过神来,脑门已被枪管顶住。他犟过脖颈看了一眼同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双手下意识紧紧捂住膝盖上的拉链包。钱震雷眼尖手快,一把将拉链包夺了过去。

陶然和小张也包抄过来,四人合力将两个家伙拖下车,上了手铐,整个抓捕过程不到半分钟,干脆利索。

在马忠义那个拉链包里不仅搜获了两万元现金,还在夹层里发现了一张通缉令,正是以槜洲公安局名义发至辽宁各级公安机关的,上面印有段雪、马忠义两人的照片,还有举报电话和联系人邵勇、陈晶晶。

马忠义和胖司机被押至铁山市公安局讯问。上级要求讯问必须绝对保密,为此,肖琳和江海春赶到铁山市局进行协调。

看见肖琳的那一刻,陶然就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肖科长,没想到您来了,太好了!”

根据办案需要协调相关部门、调动相关资源,想办案人所想、急办案人所急,尽可能提供一切便利条件,这是肖琳的本职工作。而肖琳出现在铁山市局,意味着风尘仆仆的办案人员不用把时间和精力耗费在递交介绍信、查验身份等环节上,相当于走绿色通道直接进人讯问室。这样的待遇,是异地办案的侦查员很少享受的。

“辛苦了陶队,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上手了,真是兵贵神速。”肖琳和他们一一握手。

江海春迎上来,拍拍陶然的肩,指着桌上一堆饭盒:“伙计,讯问室都给你们安排好了,赶紧趁热吃口,刚从食堂打来的。”

“海兄老贴心了,我早就饿坏了。”东哥一点儿也不客气,上来先拿过一个饭盒。

陶然他们埋头吃饭的当口儿,马忠义已经检查完身体拍过照片,被带进一间讯问室。

在离家不远的土路上被抓获后,马忠义被塞进汽车后座,准确地说是蹲在后座和驾驶座靠背之间,弯腰、勾脑袋、双手反铐, 脑袋上还套了一个黑布袋。直到坐进讯问室特制的铁椅上,背铐才换成了正面铐,黑布也摘了下来。

马忠义松了松酸痛的两肩,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透过高处的小窗,能看见外面天色已黑。头顶的白炽灯管雪亮,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四面墙皮上白下绿,绿色的地方由于频繁摩擦,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白色的墙底子。他的座椅对面有一张双人写字桌,桌后墙上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刷着八个红漆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屋门猛地被推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先进来的小青年就是刚才拿枪顶着自己脑袋的,后面这一个,瘦削的身材,嶙峋的耳朵,耳朵上方还有一道“几”字形的疤痕…….马忠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对方在跟他对视的一瞬间,吃惊程度不亚于他。

讯问开始。陶然的脸色异常阴沉,钱震雷感觉他整个人就像一坨冰,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寒气,他写字的手都跟着发僵。

显然,马忠义也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压迫感。对面的警察态度冷硬,不容他胡思乱想,他随即把双脚收拢,身子坐直,目光落在略显浮肿的手腕上。前年春天,在槜洲一座寺庙的山门前,他和此时被唤作“陶队长”的男人在停车场有过一面之交。那会儿,这个瘦削男人的身份是什么保安部经理,而自己是一名保镖,或者说跟班。那会儿,他们像两只狭路相逢的猛兽,用眼神交换了对彼此的不友好。

此一时,彼一时。

讯问开头总是千篇一律:姓名、年龄、 住址、籍贯、文化程度、家庭情况、父母、 配偶、子女…钱震雷按照既有的模式将问答内容记录下来。

屋子里没通暖气,两个南方人感受到了夜晚的寒意,而坐在铁椅子上的马忠义似乎一点儿不在乎。陶然注意到,这家伙并不厚实的外套下面藏着一身饱满的肌肉,他交代说从小习武应该是可信的。

马忠义初中休学后就跟着当地一个练家子操练拳棍,后来学会了开卡车,十八岁当上了长途货运司机,二十一岁成了货运老板的女婿,目前有两个娃,全都寄养在岳父家。

给张云彪跑长途始于五年前。马忠义看中张云彪的势力,靠张云彪的竹泽托运线可以有稳定的运输业务;张云彪看中马忠义手头有现成的运输车队,同时也中意他那身好肉,跟他签了三年的运输合同,同时提出让他在自己身边做跟班,也就是贴身保镖。两人在海川的老家相距不远,同在南方打拼, 彼此可以信任。包车费用之外,张云彪另外发给马忠义一年两万元的工资,条件是必须随叫随到。

马忠义之所以愿意当张云彪的跟班,有自己的小算盘。通过这样的运输合作,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野在外面,从而摆脱岳父对他的控制。他哪里能想到,张云彪说话完全不算数,包车费用一欠就是两年多,也就是说,发给他的所谓年薪,充其量只能抵个车费利息。他不乐意了,可不乐意又能咋的。

在被暴戾的雇主几次无故羞辱后,马忠义以父亲生病需要回老家照顾为由辞了保镖一职,三四十万的应收款撂给岳父去法院起诉。恰在此时,二老板段雪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前年过完春节,马忠义就跟着她在西岭市场收货验货,兼催债讨债,同时,他成了香娜儿精品服装店的合伙人。

“张云彪太霸道,说话不算数,很多人都想要他的命,他就是该死!有人找到我, 给我钱,让我帮着干这事,我当然乐意。” 马忠义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

“杀人的事你也敢干?\"

“杀人偿命,这个我懂。枪可不是我打的,人家也没说要把他打死。”

“谁找的你?”

马忠义沉默。

陶然分析,马忠义之所以这么嘴硬,应该有他的理由。他一定知道孙冠球供出了他和段雪,也一定知道段雪目前藏在什么地方。不过,通缉令上并没有第三个人的名字,说明枪手的情况警方还不掌握。只要警察找不着枪手,就没人跟他对质,段雪也就能继续逍遥法外。

天亮后,马忠义的第一份讯问笔录传真到金枫指挥部。

黄德发对照孙冠球、马忠义两人的口供,很快发现陶然以前推断的那条犯罪链有个明显缺口,孙冠球一口咬定杀张云彪是受段雪指使,而马忠义不但回避主谋是谁的问题,还一口咬定只是受命打伤张云彪,不是杀了他。黄德发找来曲晓明,把一卷传真纸在桌面上摔得啪啪响:“这姓马的咋回事? 明显不老实嘛。照他这样讲,姓段的啥事没有了?骗谁呢?当我们傻呀?还有,这姓马的跟姓段的到底怎么回事,晓明你跟陶然说,让他好好给马忠义加把火,尽快拿下跟个杀人犯客气啥?伟人怎么说来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陶然让曲晓明转告黄德发:“请领导放心,我们正在抓紧审。姓马的小子体力好着呢,得跟他慢慢耗、慢慢熬。”

陶然第一次遇见崔丽华是在槜洲,那是1994年一个风轻云淡的春日。

那天他送母亲去南禅寺烧香,到了山门外,母亲一个人前去进香,他照例把车泊在河边的停车场上,一个人坐在车里抽烟、听音乐。坐了一会儿,他下车扔了烟头,抻了抻腰,随手打开后备厢埋头整理东西。

这时,一辆捷达出租车停在他的车位旁,副驾下来一个年轻男子,匆匆绕到车身另一侧去开后座的门。陶然好奇,这是什么人物,还挺讲派头的。只见车门打开,先伸出一双红色高跟鞋,紧接着一股香水味扑面而来。车上下来的女人三十岁左右,身材高挑,头上包着花头巾,戴个大墨镜,大波浪长卷发披在肩上,黑色风衣长至膝盖。她似乎根本没注意站在旁边一辆车后面盯着她看的陶然,漫不经心往山门走去。

陶然看得有点儿走神,意识到这一点, 他赶紧合上后盖坐回车里。隔着挡风玻璃, 目送她走过河岸的柳树,一棵、两棵,还没走到第三棵,她突然返身回来,紧走几步来到他的车前。

“请问,这个庙里有香火卖不?”东北口音,声音有些沙哑,却很磁性。说话间,她从小挎包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细烟弯腰递给陶然,再摸一支夹在自己手上。

陶然说声“谢谢”,掏出自己的打火机下了车,准备给对方点烟。此时,开门的那个年轻男子已经跟出租车司机说完话,快走几步上前给她把烟点上。

陶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商铺:“喏, 那边都是卖香的,贵的几百元一盒,不可以讨价还价。”他其实根本不记得价钱,母亲每次都是自己带着香来。

女人转过脸打量他一眼,跟所有初次见面的人一样,目光在他耳朵上方的疤痕上稍作停留。“是吗?”沙哑的声线显得很随性, “那我得多请一点儿。”

“呵呵,这些卖香的老太太喜欢斩客呢。”

“求神拜佛必须诚心诚意,香火钱再贵也得请不是?”女人继续抽烟,努嘴示意身后的男子去买香。

看着年轻男子快步往香铺那边走去,陶然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第一次来槜洲?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

女人接过名片,摘下墨镜,看一眼陶然,再看一眼名片,嘴里念出声来:“国泰公司保安部经理陶然。”

读罢她笑了,好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好一张妆容精致的鹅蛋脸。陶然也笑了,正打算问问对方的联系方式,她把烟蒂用中指往远处一弹,顺手把名片塞进小挎包的夹层, 合上,拍了拍包盖,不等陶然再说什么,转过身往山门方向走去。年轻男子怀里抱着大捧的香盒迎过来,跟在她身后走出十米左右,又回过头盯了陶然一眼。陶然明白,自己此刻就是个找漂亮女人搭讪的无聊男人。

“喂,庙里要募捐的话你稍微表示一下就行,别当冲头哇!”陶然朝女人的背影高声喊了一句,“哇”字后面还拖了长长的尾音,仿佛他们彼此很熟似的。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有点儿吃惊。他一向讨厌举止轻浮, 可他刚才的表现恰恰说明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陶然头一次在心里祈祷母亲慢点儿完事,让自己多等上一会儿,或许还能等到她出来再见一面。他在车上坐不住了,下车踱到女人乘坐的那辆出租车跟前。司机正眯着眼睛打盹儿,他拍了拍车窗,递进去一支红塔扇,用槜洲话打听一会儿他的车往哪儿送客人,司机说:“竹晖酒店。”

把母亲送回家不久,陶然就接到了女人的电话,她说把墨镜忘在大雄宝殿的捐款箱上了,如果他还在停车场,可不可以麻烦他帮忙取一下。陶然喜出望外:“没问题,一会儿就给你送去……哦,送到哪儿?”

她是用竹晖酒店房间的座机给他打的电话。

陶然当晚赴约。像电影里一见钟情的男女一样,连续两个晚上,陶然都跟她厮守在一起。

临别的那个早晨,陶然首先醒来,习惯地从床头柜上摸了支烟,用她的防风打火机啪地点上。他不想下床,不想弄出动静倞醒身旁那个美妙的身体。想到她马上就要离开槜洲飞往沈阳,从此天各一方,他不由得怅然若失。他愿意时间就此停止,空间永远凝固,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个才好。因为,他们不可能有共同的明天,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唯其如此,他才更加留恋此时此地、 此情此景。

大概是被烟味熏着了,女人咳了一声醒转过来,枕起一只胳膊看着他,眼眸中波光流转。要不是她低沉的嗓音和一口东北话, 他差点儿把她当成昔日的小琴。

“这两天有点儿仓促,我都没采取措施, 万一你要是怀上了可咋办。”陶然用玩笑的口气掩饰着自己的羞愧。

“那是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要考虑的事吗? 再说了,怀上了正好,我正想要个女儿呢, 最好长得像你,白净清瘦,又水灵又乖巧。” 她狡黠地笑。

陶然甚至想过把她领回家让母亲看看, 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分别在即,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他看一眼自己的胸口,几乎没犹豫,就把挂在脖颈上的平安扣摘下来。 “这个给你……留个纪念吧。”

女人把挂件拿在手上看了看:“是块玉啊,老值钱了吧?”

“能值点儿钱吧,你不嫌弃就戴上。”他没说这是当年摩托车事故后母亲让他带在身上当护身符的。

看看时间尚早,女人让他讲个故事解解闷。陶然想了想,关于破案的故事他能讲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但这种故事显然不适合眼前的氛围,有心讲个无伤大雅的荤段子, 就想到了熊向明某次酒后吹过的牛。

态向明一个外地朋友在竹泽丝绸市场附近的酒店常年包房。有天晚上这位朋友喝多了,一个人回酒店坐电梯时按错了楼层,他住808,结果去了908。在房门前插卡,反复插了几次也打不开,正要下楼找前台服务员,不想门从里面打开了,没等他看清对方是谁,身子已经给拖了进去。倒在床上他才看清是个陌生女人,刚从浴室出来,浑身还冒着热气呢。这位朋友吓得酒醒了一大半, 可转念一想,不如装醉卖傻来得便宜,既然对方不计较,那他计较个啥?从此以后,只要女人丈夫不在,他天天把908当成808。

女人笑得花枝乱颤。“这就叫有缘千里

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比起这些有夫之妇、有夫之夫,咱俩可正经多了,是不?”

“可不嘛,我单身,你离婚,你我若不是前世有缘,相隔几千里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在南禅寺的山门前碰上。”

接着,女人也给陶然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要好的姐妹,早年和丈夫离了婚, 跟着情人南下做生意。刚开始两人合伙赚到不少钱,女的想要安定下来,让男的离婚跟她结婚,两口子一心一意过日子,她愿意给他生个孩子。可男人的老婆寻死觅活不愿离,十岁的儿子也放狠话,父母离婚他就跳楼。怕闹出人命,男的就一直拖着。直到有一天,女人的前夫找人把这男人的腿给打残了。几个月后,男人装上假肢,能站起来走路了,两人继续合伙做生意。但男人经此-劫,性情大变,他们的关系逐渐恶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男人经常当着别人的面拿言语羞辱她,私下里更是对她又打又骂……

讲到这儿,女人神色平静地吐出一串烟圈:“我这姐妹实在受不了了,她跟我说, 有时真想弄把枪把那个男人崩了。”

这故事一点儿也不好笑。陶然掐灭烟头,轻轻搂住女人的肩膀:“你那个姐妹挨男人的打,不是可以报警吗?那男人被打断了腿,也可以报警不是?\"

女人剜了他一眼:“你以为这是在你们槜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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