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已去。
雷纳克依旧端坐于王座之上，目光低垂，许久未动。
直到殿宇再度归于寂静，他方才抬起目光。
“自强...超脱...”他自王座缓缓起身，目光穿越空旷大殿，越过龙域山海，透过云雷层叠的穹幕，直抵那幽邃星渊，喃喃低语。
那三个原本用于探明敌情、掌控大势的提问，此刻却显得那般浅薄，那般短时...
敌人，一直都在——或显现于光，或藏匿于暗，或葬于往昔，或近在眼前，亦或逆流而至...防不胜防。
执于过往者，困于幻影；困于眼前者，困于琐碎；寄望未来者，困于虚妄。
唯三者合一，观其全貌，洞悉根本，方为真解。及此之境——唯有，超脱！
“及此。陛下，您可看清了前路？”一道空灵却饱含成熟韵味的嗓音，适时自雷纳克身后传来。紧接着，一位身着五色长裙的美艳女子自虚无中现身——正是五年前跟随雷纳克一同归返主位面的提亚马特化身。
“是啊...看到了...”雷纳克低声回应，未曾回首，只是缓缓伸出手掌。
一团熊熊燃烧的紫黑火焰悄然在他掌中升腾。那是混沌的象征，是禁忌之力的显化——
火焰形态不断变化：
时而化作净世之光，纯粹炽烈；
时而凝为吞噬之暗，静谧深邃；
时而演为流动的时间之流，涌动不息；
时而化为空寂之域，表里难辨；
时而生机盎然，如初萌之春；
时而死意沉沉，苍凉如霜；
时而杀意森然，血海尸山；
时而雷霆震怒，重重天罚；
时而摄人心魄，万欲横生。
雷纳克凝视掌中翻腾的焰火，轻声呢喃：“无尽的混沌...”
“那...陛下您的计划...”提亚马特微默片刻，目光落在阳光下被拉长的那道倒影上，缓缓开口道。似是试探，亦似提醒。
“照旧！”雷纳克伸出的手掌猛地一握，将掌中之火捏得粉碎，威严开口道。话音未落，便头也不回地撕裂虚空，从容离去。
“谨遵陛下旨意...属下定不会让您失望...提亚马特望着破碎的空间裂隙与空荡的殿堂，微微躬身，朝龙皇离去的方向低声回应道。
她曾忧虑这位陛下会被那刹那顿悟所扰，迷失于真理的璀璨，忘却眼下已得的基业，从而踏入另一歧路...
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
龙皇，依旧还是那位龙皇，从未改变。
即便已于刹那间洞悉了万物的本质，他依旧不曾偏离分毫，依旧能于那万千通往未知的途径中，守持本心，步履不移。
...
“来了。”太古遗址，血龙之墓，白衣男子看着自空间裂隙中走出的雷纳克，淡淡开口道。俊逸而略显妖异的面庞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似是早已料到了他的到来。
“嗯。”雷纳克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这位血龙老祖宗，随口应道，语气不卑不亢，既有身为龙族之皇的威严，亦不失晚辈之于长辈的敬意。
“可是有所感悟？”白衣男子微微颔首道，并没有因为那“无礼”的直视而心生不悦，反倒是颇为欣赏——身为龙族之皇，理应如此。
“略有所悟。”雷纳克点头答道，语气从容而坚定。
“嗯...说来听听。”白衣男子眼中露出一丝兴趣，似问，更似试探。
“自强！超脱！”雷纳克沉声应道，依旧是那般从容而坚定。
“不够。”白衣男子缓缓摇头，语气中透出一丝失望，但并无轻蔑，仿佛在否定答案的同时，也在检视那份信念的成色。
“还请老祖宗指点一二。”雷纳克微皱眉头，并未因否而馁，只是追问。
“你可知修行的本质是为何？”白衣男子目光掠过一抹赞许，随即主动抛出了问题。
“主宰自身！主宰命运！主宰一切！”雷纳克稍作沉默，而后开口，语声如铁，依旧从容而坚定。
“那不过是衍生，非是本质。”白衣男子摇头，再次否定，“你再想想。”
这一次，雷纳克并没有急于应答，只是静静立于血海之上，垂眸沉思。
他知道，先前所言虽无谬误，却终只是空泛之辞——似触及核心，实则无意可陈。
可——
若不为自强，修行何用？
若不为主宰自身命运，变强又有何用？
越是思索，他越发确信：那些答案...不过是结果，并非起点，亦非本质。
然而，渐渐地，他察觉到了些许不同——所谓“自强”、“主宰”，不过只是枝桠，并非主干，亦非根须；其虽重要，却非必然；是衍生，却非源头。
真正的源头，其实一直就在眼前——
活着。更好地活着。
唯有活着，唯有“生”者，才配主宰命运，才配追寻超脱。
若连“生”都不能维系，所谓强大、所谓掌控、所谓超脱——终不过虚妄。
更何况，也妄言超脱！
血海静默，天地失声。
雷纳克轻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为了活着。”语声不高，却仿佛雷霆于无声处炸裂，直击灵魂深处。
白衣男子并未回应，微微颔首，神情如常，仿佛只是听见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只是这样？”他问，声音平缓，听不出质疑，亦无认可。
雷纳克目光如炬，语气不动分毫：“只是这样。”
白衣男子眸光微垂，指尖轻轻摩挲衣袖，像是拂去一缕尘埃。
“你...确定吗？”他语气未变，平静如水，话语中却带着一种无声的重力。。
血海之上，沉默流转。雷纳克缓缓抬头，眸中不再有丝毫动摇。那是一种冷彻骨髓的坚定，一如真正的龙族之皇——脱胎于火焰与血战的孤绝意志。
“本皇确定！”语出如剑，不容置喙，亦不容自己回头。
他明白，这短短四字，并不只是答复，更是抉择——为了活着，也为了龙族。
从这一刻起，他才是真正的龙皇，再无回头之路。龙皇之命，即龙族之命。龙皇生，则龙族兴；龙皇陨，则龙族亡！
白衣男子静静看着他，沉默良久，忽而仰天狂笑：
“哈哈哈...好！好！好！看来你终于明白了！”
白衣列列，血海翻涌，仿佛那位睥睨太古的执掌杀戮的君王，再度自黄昏中踏血而归。
“第五军团军团长，血龙德拉科尼亚·阿特拉斯·艾萨迪隆，参见吾主！”语毕，他在雷纳克满眼震惊之下，凌空单膝跪地，神情庄严而狂热——他不称“陛下”，亦不唤“龙皇”，而是用上了那个生前常挂在嘴边、带着信仰意味的称呼“吾主”。
一般无二的威严面容，一般无二的果决锋芒，一般无二的混沌血脉...记忆深处那道模糊的身影，在这一刻，仿佛跨越了时空与血火，与眼前这位年轻后辈缓缓重合——太古龙族之主，龙帝！
“老祖宗，您快请起...”雷纳克怔愣一瞬，随即如梦初醒般俯身上前，慌不迭将他搀起。这一跪，他自知受不起，也不愿受。
“吾主...”白衣男子怔怔地望着他，望着那张几乎与记忆重叠的熟悉面庞，神情罕见地出现了片刻恍惚。不是将其看作后辈，而是真的，在那一瞬，将他视作了昔日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
“唉...终究，只是一缕执念啊！”他在雷纳克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声音轻若呢喃，仿佛是对过往的一声叹息，又仿佛是对未来的某种预感。他并不后悔那一跪——在他面前的是与主上拥有相同血脉的真龙，是当世龙族之主，理当令他屈膝。
更何况，在雷纳克说出那句“本皇确定”之时，他曾短暂地窥见一角未来——关于他，关于龙族的未来...
混沌...似是极尽辉煌，亦似终焉之刻...
“吾主，接下来可为创法？”白衣男子依旧以“吾主”相称，神色也已恢复往日的淡然从容。虽是提问，却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
“呃...”雷纳克微微张了张嘴，显然尚不适应老祖宗这般称呼。不过，在听到对方那笃定的语气后，他不再拘泥于形式，只是轻轻点头，语气威严而坚定：“确为创法。”
“为时尚早。”白衣男子眉头微蹙，语调仍是那般不疾不徐。只是这一次，却不似从前那般轻描淡写——许是这位后辈带来的触动，又或是勾起了对昔日主上那威严决断的追忆...
这一刻，二者的身影仿佛重叠于血火之间——皆是那般威严果决，不容置喙。
“恰是此时。”雷纳克缓缓开口，字字铿锵，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理由！”白衣男子骤然厉声喝问，非为不敬，而是深知此举太过凶险，也太早——明知有路可行，却执意要破壁开路，实非智者所为。
“为了生存，亦为改变！”雷纳克沉声回应道，仿若平地里的惊雷，震撼人心，也震住了血龙。
“为了生存...为了改变...”白衣男子瞳孔微缩，目光死死盯着雷纳克，仿佛在某个遥远的年代，亦曾听过这般誓言。
那句自记忆深处滚烫浮现的话语，再度回荡于耳畔：
“龙族，太弱了！这煌煌大世，当有我龙族一席之地！”
“吾主，您是想——”
“为了生存，亦为改变...龙族自当变革！”
“竟是...同一番话！”血脉深处的战栗席卷全身。时隔万古，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二者，竟得出了如出一辙的结论，连那掷地有声的话语都惊人地相似...
他原以为，这位后辈不过是继承了主上的血脉，纵使天赋异禀，终究是头初出茅庐的小辈，岂能与生前追随的那位伟岸存在相提并论？
然而此刻，那先前略显重叠的身影，竟彻底熔铸为一，不分彼此...仿佛那位执掌混沌的伟岸存在，正踏碎时空长河而来，巍然降临于他面前！
“吾主，您是想——”他强行按下心头的狂澜，语气恭敬地询问，全然未觉此刻的问话，竟与昔日如出一辙。
“我虽自诩执掌混沌...”雷纳克缓缓开口，语气沉凝，隐隐透着一丝不安，“但终是流于表象...混沌，不该如此...更不该这般轻易受制...”他总觉这一路走来，未免太过顺遂。
无论是昔日纯化血脉所历经的混沌之焚，还是不久前突破半神之境所熬炼的血之试炼，似乎都度过得过于“轻松”。于旁人眼中或已是惊世壮举，在他眼中，却掺杂了太多侥幸——
混沌之焚： 身魂历经五十载混沌真火煅烧，竟仍在最后关头保留了部分实体...这本身，便是最大的悖谬！那时的他，平心而论，不过一头混沌杂裔，断无可能在真正的混沌伟力下支撑如此之久...
血之试炼： 其诡异尤甚！无上禁忌强者的残存血渍，纵使历经万古岁月冲刷、磨蚀，也绝无可能被他一个区区圣级巅峰生灵“轻易”炼化...即便身负混沌之体，也无法抹平那近乎维度的天堑...
更何况，自太古至今，纪元更迭，星河轮转，岂会不曾诞生过真正的混沌血脉？哪怕仅是杂裔，也应有迹可循、有史可载！然事实却是，纵使是混沌杂裔的记载都近乎空白...相关研究更是浅尝辄止，讳莫如深...
“小心混沌...”泰坦之主寂灭之时留下的最后残响，此刻更如冰锥刺入心魂。连那等俯瞰诸天的存在，言及混沌竟用上“小心”二字，他一个初入半神之境的小辈，又凭什么笃信自己已真正掌控了混沌？
他曾以为，只需感知世间每一处细节、每一道流转，便能洞悉混沌；只需聆听万灵心底那片最深的混沌，便能窥见它的全貌。
然细思之下，只觉荒唐可笑。
且不论他能否做到上述种种，纵使能，亦是徒劳——
混沌乃原初伟力，是万物的起点，亦是万物的终焉。而他所处的，既非起点，亦未立终焉之上，如何能窥见混沌真容？
混沌早已分裂。纵使宇宙间仍有混沌的余烬回响，终究只是残章断简。妄图于残章断简中，参透那原初的、完整的混沌真谛...
岂不可笑？
“唯有自本源中感悟混沌，才配真正掌控混沌！”雷纳克低语，声音沉稳，似是在回应旁人，亦似是在回应曾经那个自诩“知晓混沌”的自己。这既是对旧日认知的否定，亦是对今朝明悟的昭告。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不敢轻言以此便能彻底驾驭那原初之力...
“本源是否仍非最佳之选呢？”白衣男子凝视着雷纳克，缓缓开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更藏着几分警示。他自是知晓，其所指的本源，乃是那九种最接近混沌的伟力。
虽有诸多迹象表明，九大本源与混沌之间，或许仍存某种过渡之域，然其同样不存于此世，执着亦是徒劳。更何况，集齐九大本源，亦足以唤醒“沉睡”的混沌。
“已然足矣！”雷纳克沉声应道。他自是知晓血龙老祖宗言之深意，但却并不为所动。毕竟，若一味追溯，自可自九大本源中再度裂变，分化出风、火、水、土、雷等诸般法则，乃至无穷无尽...然此等行径，无异于舍本逐末！
白衣男子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抹赞许之意。
看清事物本质者未必稀有，但能在看清之后依旧坚定自我者，方才难能可贵。
恰如他先前关于修行本质的诘问。于弱者而言，修行即是生存，不过是血与火中求活；但于强者而言，那或是一道终其一生都未必能解开的命题——他们执念太深，力量太盛，越走越远，反倒忘了为何而起。
或许，唯有死亡来临之刻，才能在某个模糊的瞬间忆起当初的执着究竟为何。
但那时，一切，已然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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