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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3章 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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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杨炯抱着白糯,与李澈疾步如飞,掠过重重亭台楼阁,直出了绿柳山庄那朱漆大门。

方才缓下脚步,就见杨炯额角见汗,李澈俏脸微红,白糯在他怀中兀自挣扎,嚷嚷着“没吃饱”,端的是一派狼狈景象。

杨炯将白糯放下地来,这丫头双脚刚一沾地,便跺了跺脚,撅起小嘴,一双清澈大眼幽怨地望着杨炯,眼眶泛红,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杨炯见状,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起她方才在席间眼巴巴望着水晶虾仁的模样,不由软声道:“真没吃饱?”

“嗯!”白糯重重点头,声音带着哭腔,甚是可怜。

“那好,咱们不去吃那劳什子家宴了,我带你去外面吃好的,华亭县如今可是热闹得紧,好吃食多得是!”杨炯大手一挥,试图驱散方才厅中的压抑气氛。

说完,朝身后微一颔首,阴影处,摘星处鹊桥仙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现身,奉上三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

杨炯取过,与李澈、白糯各自戴上,顷刻间,三人容貌大变,成了三个相貌平平无奇的路人,只是那眼神气度,细看之下仍非凡俗。

杨炯自身化作一个面色微黄、带着些病容的青衫书生,李澈成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小道童,而白糯则成了一个眉眼灵动的布衣少女,只是那贪嘴好奇的神态,却是面具也遮掩不住。

“走!”杨炯当先引路,三人便混入人流,朝着华亭老街行去。

这华亭县本是一处不甚起眼的江南水乡小城,河道纵横,舟楫往来。自一年前陆萱于此大力经营码头、货栈以来,各方商旅云集,货殖繁盛,竟在短短时日内显出勃勃生机,大有崛起为通衢大邑之势。

时值五月末,江南梅雨暂歇,天气晴好,暖风熏人。

老街之上,人烟稠密,摩肩接踵。但见街道两旁店肆林立,飞檐翘角,旌旗招展。酒楼茶肆里人声鼎沸,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绸缎庄、金银铺、古董店、杂货摊,各色买卖应有尽有。

更有那异域风情的胡商,高鼻深目,牵着骆驼,兜售着香料宝石;扛包的脚夫、叫卖的小贩、乘轿的富绅、嬉戏的孩童,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画卷。

远处,尚有新起的楼宇正在建造,叮当斧凿之声不绝于耳,一派欣欣向荣。

白糯一入这热闹所在,顿时将方才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大眼睛滴溜溜乱转,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对一切吃食玩物都充满了好奇。一会儿停在吹糖人的摊子前挪不动步,一会儿又被香喷喷的炸鹌鹑勾去了魂儿。

杨炯跟在她身后,看得连连摇头,心下暗叹:“我这天婚得来的老婆,武功虽已臻化境,心性却怎地如孩童般纯稚,偏生又是个贪嘴的饕餮。这般一会儿天真烂漫,一会儿又莫名……唉……真是令人头疼。”

他无奈摆手,示意隐在暗处的鹊桥仙跟紧白糯,只管付钱便是。自己则与李澈放缓了脚步,悠悠然随着人流前行。

“走了这许久,饿了吗?前头那老妪卖的糕点瞧着倒还精致,可要尝些?”杨炯指着路边一个支着棚子、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轻声问向身旁的李澈。

李澈却摇了摇头,她戴着人皮面具,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透着灵慧的大眼睛,此刻那眼中却带着一丝与这热闹街景格格不入的迷茫与思索。

她轻叹一声,低声道:“你说,她们方才在厅中,争的究竟是什么?那名分二字,当真就那般紧要,值得那般针锋相对、言语机锋吗?”

杨炯闻言,脚步微顿,亦是长长一叹,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与沉重:“世间父母,大抵如此。为子女计深远,恨不能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们面前。那名分背后,是前程,是资源,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父母的一片苦心。说起来,亦是可怜可叹。”

“哼,”李澈对此却不以为然,小声嘀咕道,“我才不跟她们争这些呢。虚名浮利,不过是修行路上的绊脚石。等我助你处理完长安之事,还是要回莲花山去的。师傅他老人家还等着我回去传承衣钵,参悟大道呢。”

杨炯侧头看她,面具下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深知李澈自幼生长于道门,心思纯净,不染尘俗,许多世间情理,非亲身经历难以真正体会。

杨炯也不去点破纠正,只是顺着她的话道:“嗯,你说的是。摘星处正在加紧汇总各路情报,待我细细评估过后,咱们便即刻动身回京。等长安事了,我便陪你回莲花山看望尊师。”

“嗯嗯!”李澈闻言,眼睛一亮,重重点头,自顾自地絮叨起来,“那你可要说话算数!我离山时日已久,实在想念师傅得紧。

他老人家一个人守着山门,总是那般不修边幅,门前的鲤鱼池怕是早就浑浊不堪,他也想不起换水;庭前的落叶,定是又积了厚厚一层,糊弄祖师爷他最在行;还有藏经阁里那些珍贵的剑经、手印图谱,我不回去,他定然又忘了按时取出晾晒,若被虫蛀了或是受了潮,可怎生是好……”

杨炯仔细听着,将她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正行走间,忽见路旁一个挑担的卖花郎走过,担子两头竹筐里满是沾着晨露的鲜花,姹紫嫣红,香气袭人。

杨炯心念微动,当即拉着李澈走上前去:“你我相识至今,历经诸多变故,我好像还从未正儿八经送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

杨炯语气温和,带着几分歉意,“呐,今日恰逢其会,你看这些花儿,喜欢哪一束?我买来送你。”

李澈闻言,心下不由一甜,女儿家的情怀总是诗,纵然是修道之人也难以免俗。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在缤纷的花丛间来回流转,带着几分雀跃与羞涩。

然而,当她的目光掠过一束束洁白如玉、姿态娴雅的白芍药时,眼神倏地一黯,方才那点欣喜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思念与哀伤。

“我……我要白芍。”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杨炯何等敏锐,立时便知这丫头定是又想起她那远在北地的三姐了。他心中亦是一痛,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当下也不多言,便将那担子上所有的白芍尽数买下,又向卖花郎讨了些柔韧的草茎,仔细地将这一大捧洁白的花束捆扎得整齐漂亮,然后轻轻塞入李澈怀中。

“好好抱着,”杨炯温言嘱咐,“等你回了上清派,安稳下来,我就要动身往北地去。若兴庆府那边诸事顺遂,不太牵扯精力,我便想办法,看能否带你三姐回来与你团聚。”

“我跟你一起去北地!”李澈闻言,立刻抱紧了怀中那捧清冷的白芍药,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杨炯,眼神里充满了坚定与期待。

杨炯看着她执拗的模样,沉吟片刻,终是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二人一时俱都无言,各自沉浸在心事之中。

一个想着那远在苦寒之地的三姐,忧心忡忡;一个则思忖着长安诡谲莫测的局势,思绪万千。

又行不多远,却见白糯停在一个卖馄饨的摊子前,正歪着头,同那摊主说话。

那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相貌甚是普通。此刻他正手脚麻利地擦拭着灶台,案板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在一旁的小竹匾里还整整齐齐地排着八只皮薄馅足、玲珑可爱的生馄饨。

看这光景,似是预备收摊,等着最后一位食客用完便回家。

杨炯扫了一眼他那摊子,虽是小本经营,但锅灶擦得锃亮,碗筷摆得齐整,各样调料罐子也擦得干干净净,与周围一些摊贩相比,显得格外清爽利落。

此刻虽已近收摊,但那口大锅里翻滚的高汤仍是香气扑鼻,引人垂涎。想来这后生做的馄饨味道定是不差,是以生意颇好。

只听白糯指着那竹匾里的八只馄饨,疑惑地问道:“掌柜的,你这明明还有八个没下锅的馄饨,怎么就不能卖给我呢?我饿得很,愿意多出钱!”

那摊主闻言,抬起黝黑的脸庞,憨厚地笑了笑,手上擦拭的动作却没停,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对不住啊姑娘。这八个馄饨是特意留出来给我家娘子的,不卖。她呀……嘿嘿,出身大户人家,自小没沾过阳春水,可不会做饭呢。每日晌午收摊前,必定要给她留上一碗,回家下给她吃,雷打不动。”

他话虽是解释,但那眉梢眼角洋溢着的幸福与满足,却是掩也掩不住。

这话刚说完,他身后几个尚未离开的老主顾、相熟的船工听了,便有人出声打趣。

只见一个赤着膊、浑身古铜色肌肤的老船工呷了口粗茶,笑道:“韩二郎,你可是捡着宝喽!你那娘子,可是咱们华亭县数得着的俊俏知礼的姑娘!若不是前些年她家道中落,遭了大难,哪轮得到你小子娶回家去,真是便宜了你!”

韩二郎听了,也不恼,只是摸着后脑勺,嘿嘿憨笑,脸上尽是得意。

另一个蹲在路边石阶上的老汉,眯着眼接话道:“韩小子呀,不是张大爷说你,如今这世道,人心不古。咱们华亭一天一个样,有钱的豪商巨贾如同过江之鲫,你可得多长个心眼,把你那如花似玉的娘子看紧喽!可别一个不留神,吃了大亏,到时哭都找不着调儿!”

“张大爷!”韩二郎一直挂在脸上的憨笑瞬间消失,他扭过头,对着那老汉怒目而视,语气也硬了几分,“您老莫要胡说!我家娘子知书达理,最是重情重义,绝非那等嫌贫爱富、水性杨花之人!她既嫁了我,便生生世世都是我韩家的人!这等话,休要再提,平白辱没了她!”

一旁一个蹲墙根看热闹的闲汉,似乎与这韩二郎不甚对付,闻言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嘿!我说韩二,你别不识好歹!张大爷那是提醒你!别忘了,想当年江南发大水后又连着大旱,咱们华亭饿殍遍野!

你家娘子那时心善,开棚施粥,可是救助过不少过往的落难之人,其中可不乏些精壮汉子!这些人当时哪个不是感恩戴德,赌咒发誓说日后发达了,定要回来报答这活命之恩?”

那闲汉顿了顿,瞥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韩二郎,继续道:“后来你家娘子家道败落,困顿不堪之时,有多少穿着绫罗绸缎的商人寻上门来,你自己心里没数?

哦,对了,听说当初受她恩惠最重、长得最俊俏的小子,被人带上山去当了道士,如今可是不得了喽。听说成了朝廷钦封的紫衣真人了呢!你还当没事人呢?”

闲汉越说越起劲,站起身,指着韩二郎的鼻子:“你娘子今年得有三十有二了吧?这般年纪才嫁给你这么个卖馄饨的穷小子,她图你什么?图你每日里一身烟火油渍?图你长得黑?图你这馄饨摊子能发大财?醒醒吧你!”

“你……你混账!休要在此污言秽语,侮辱我娘子清白!”韩二郎最是敬爱妻子,听不得旁人这般诋毁,当即气得满脸通红,额上青筋暴起,一把抄起手边那根光滑的擀面杖,便要冲过去与那闲汉拼命。

恰在此时,一声轻柔却带着焦急的轻唤自人群外响起:“夫君!莫要冲动生事!”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半旧不新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藕色襦裙的女子,正快步分开人群走来。

这女子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荆钗布裙,不施脂粉,容貌算不得极美,但肌肤白皙,眉眼温婉,行走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与这嘈杂市井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她神色间带着关切与担忧,几步便来到韩二郎身前,伸出那双看得出做过些粗活、但依旧纤细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紧握擀面杖的手臂。

“娘子!他……他们……”韩二郎见到妻子,气势顿时一泄,但仍是气得浑身发抖。

女子轻轻拍了拍韩二郎的手背,又从他手中取下那根擀面杖放回案板,动作轻柔而坚定。

她取出袖中一方干净的素帕,踮起脚,细心为丈夫擦拭去额角的汗水,柔声劝道:“夫君,何必与这般人动气?这世上,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悠悠众口,堵是堵不住的。咱们行得正,坐得直,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便是,何须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她顿了顿,脸上绽开一个温暖而满足的笑容,试图转移丈夫的注意力:“我呀,今日刚跟东街的张大娘学了缫丝的手艺,虽然笨拙,被热水烫了几下手,但总算摸到些门道。再过个把月,大概就能试着织布了。到时候,咱们也能多一项进项,你也不必如此起早贪黑,这般辛苦。”

“娘子!你……你这又是何苦?”韩二郎一听,立刻抓起妻子的手,只见那原本白皙纤柔的手指上,果然添了几个红肿的针眼和水泡,他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紧紧握住,声音都带了颤音,“这些粗活哪里是你该做的!我韩二别的本事没有,一把子力气总是有的,多挑几担馄饨走街串巷便是,定能养活你!你快别做了!”

女子却微笑着抽回手,反握住丈夫粗糙的大手,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老茧,眼中满是柔情蜜意:“夫妻本是一体,哪有只让你一人辛苦的道理?再说,我也想做些事。”

她的目光转向案板上那八只包好的馄饨,笑着问道:“今日是什么馅的?闻着真香。”

“是……是白菜馅的,”韩二郎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憨憨一笑,“娘子不喜荤腥油腻,我特意选了最水灵的白菜心,又滴了几滴小磨香油调的馅,保准鲜甜爽口!”

女子闻言,脸上幸福之色更浓,挽住丈夫的胳膊,柔声道:“夫君有心了。我正好饿了,快下锅吧,咱们分了吃。”

“好嘞!”韩二郎应了一声,情绪高涨起来,这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个眼巴巴等着吃馄饨的白糯,忙转身歉意道:“对不住啊姑娘,这馄饨真不卖,你再到别处看看?”

白糯虽馋,但见人家夫妻情深,也只好扁扁嘴,准备离开。

恰在此时,一个不高不低、不喜不悲,却带着一股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冷冷地在摊子前响起,打破了这刚刚回暖的温馨气氛:“掌柜的,这八个馄饨,贫道要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道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摊前。这道人身量高挑,面容俊朗非凡,肤色白皙,鼻梁高挺,一双眸子亮如寒星,顾盼之间冷电四射。

他头戴紫金道冠,身披一袭绣着八卦云纹的玄色道袍,腰束丝绦,背负一柄古雅长剑,手持一柄白玉拂尘,站在那里,便如一棵临风玉树,气度非凡,与这烟火市井之地格格不入,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韩二郎见这道人气度慑人,先是一怔,但仍记着这是给娘子留的,便客气地拒绝道:“这位道长,实在对不住,这馄饨是……”

他话未说完,只听“当啷”一声脆响,一锭足有十两的雪花官银已被那道人信手抛出,稳稳地落在油腻的案板之上,银光闪闪,刺人眼目。

那俊朗道人看也不看那锭足以买下他整个摊子还有余的银子,一双冷电般的眸子,却死死盯在韩二郎身边的女子脸上,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刺穿她的心肺,一字一顿,不容置疑地重复道:“这、馄、饨,我、要、了。”

那女子在听到道人声音的刹那,身体便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此刻迎上道人的目光,她脸上血色霎时褪尽,眼中闪过极度的震惊、难以言喻的复杂、一丝深埋的遗憾,最终尽数化为彻底的疏离与客套。

她迅速别开目光,转而看向丈夫,极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丝微笑:“夫君,既然这位道长如此喜欢咱家的馄饨,便让与道长吧。十两银子,够咱们家好些时日的嚼用了。”

“娘子!这怎么行?”韩二郎对那锭银子视若无睹,甚至看都未看一眼,断然拒绝,语气异常坚决,“这馄饨是我特意给你留的!你脾胃虚弱,若不按时吃饭,夜里又要胃痛难眠!我说不卖就不卖!莫说是十两,便是百两、千两,也不卖!”

那玄袍道人闻听此言,又见女子竟对自己如此冷淡避让,而对那粗鄙摊贩却维护有加,眼中倏地掠过一丝极度危险的暴戾之气。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便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痛呼。

韩二郎偌大一个身子,竟如断线风筝般倒飞了出去,重重撞在身后丈余远的墙壁上,又软软滑落在地,张口便喷出一股鲜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显然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夫君!”女子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扑了过去。

张陵站在原地,身形未曾移动分毫,只是冷冷地看着,嘴角噙着一丝残酷的冷笑。

女子扶住丈夫,察看他伤势,见他吐血,心痛如绞,猛地抬起头,怒视道人,声音却异常尖锐:“张陵!你……你便是这般报恩的吗?!当年若不是我一碗薄粥……你……你……”

“我说过要报恩了吗?”正一掌教张陵见这女子终于肯正眼看他,他周身的冷厉之气诡异地收敛了些,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似笑非笑的神情,轻佻地打断了她的话。

“你……你想怎么样?!”女子被他这无赖态度气得浑身发颤,厉声质问。

“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张陵目光灼灼,依旧死死盯着女子,但周身那股如有实质的杀气,却毫不掩饰地再次锁定了倒在地上的韩二郎,“我、要、买、这、馄、饨。”

“你……你混蛋!”女子被他这步步紧逼、蛮不讲理的态度彻底激怒,再也维持不住温婉形象,脱口大骂。

张陵似乎被这声骂震了一下,微微一怔,旋即稳住心神,但那伪装出的玩世不恭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与不甘,死死盯着女子,厉声质问:“文英!当年一粥之恩,救困之德,我张陵铭记于心,片刻不敢或忘!我当时在你家柴房发过誓,待我大道有成,定然下山寻你,许你一世荣华,报你深恩!可你……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嫁给这么一个废物?!为什么?!”

他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引得周围远远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

“你给我住口!”文英猛地站直身体,尽管脸色苍白,身体微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掷地有声地打断他,“张陵,请你自重!往事已矣,休要再提!我如今已嫁为人妇,过得很好,很知足!吾乃韩文氏!韩文氏英!”

“哈哈哈!好!好一个韩文氏英!好!好得很呐!”张陵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中却充满了悲愤与不甘,“好个韩文氏英!既然你执意如此……”

张陵笑声戛然而止,眼中杀机大盛,周身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那股可怕的杀气再次凝聚,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倚墙吐血、艰难喘息的韩二郎,作势便要再下杀手。

“哎!你这牛鼻子!好生不讲道理!”

在旁看得气鼓鼓的白糯,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她虽不太明白那些复杂的恩怨情仇,但这道人蛮横无理、出手伤人却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

感受到张陵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气,她立刻跳了出来,指着张陵的鼻子大骂:“人家掌柜的都说了不卖!你怎么还动手打人呀!强买强卖,欺负老实人,你算哪门子的出家人?你们的清规戒律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张陵正满腔邪火无处发泄,被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丫头指着鼻子一通骂,不由一愣,缓缓转过头,冰冷的目光落在白糯身上。

待他仔细一看,感受到白糯周身那股浑然天成、澄澈通透却又隐含锋锐的气韵时,瞳孔不禁微微一缩,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化为更深的冷嘲:“呵,我道是谁,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姑娘既要强出头,报上你的师门来历!我张陵剑下,不斩无名之鬼!”

白糯见他如此嚣张讨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娇斥一声:“打你就打你,还要报什么名号!我师傅说过:强不执弱,富不侮贫,二者皆犯,便是恶人,欠打!”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晃,已如一道轻烟般掠至旁边一个卖杂货的摊子前,信手抽出一根插在瓦罐里、用来掸灰的长柄鸡毛掸子。

那鸡毛掸子在她手中一抖,柔软的鸡毛竟仿佛被无形剑气灌注,根根挺直,发出一声细微的嗡鸣。

只见她手腕一振,以掸代剑,一招再简单不过的“仙人指路”,直刺张陵面门。虽是寻常招式,但速度之快,角度之刁,劲力之凝练,已隐然有一派宗师气象。

“哈哈哈!倒也算歪理!”张陵轻笑一声,面对这迅疾一剑,竟是不闪不避,甚至连背后长剑都未出鞘。

只见他左手白玉拂尘随意一摆,尘尾根根散开,如同灵蛇出洞,又似柔云卷舒,精准无比地搭上了鸡毛掸子的前端。

白糯只觉一股绵里藏针、柔韧异常的力道顺着掸子传来,自己那凌厉一刺的劲力竟如泥牛入海,被消弭于无形。鸡毛掸子被那拂尘丝轻轻一带,不由自主地向旁偏开。

白糯“咦”了一声,显是没料到张陵武功如此怪异高明。她心思单纯,遇强则强,当下好胜心起,那点起初因对方是出家人而留手的念头顿时抛到九霄云外。

白糯手腕一翻,鸡毛掸子撤回,身随剑走,招式陡然一变。

但见她身形飘忽灵动,宛若惊鸿,手中那根普通的鸡毛掸子竟仿佛化作一柄绝世利剑,阳光下,那掸子上的羽毛隐隐流转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晶莹光泽,剑气吞吐不定,嗤嗤作响,似乎要将空气都割裂开来一般。

招式不再是大开大合,而是变得轻灵迅捷,变幻莫测,时而如彩凤点头,时而如白猿献果,时而如燕子穿帘,精妙繁复,迅疾无比,赫然是峨眉派镇派绝技之一的“朝暾剑法”!

这剑法取旭日东升、光耀大地之意,剑招光明正大而又变幻无穷,极难修炼,非心性澄澈、天赋极高者不能窥其门径。

张陵却依旧从容,拂尘应对,步法轻移,总能间不容发地化解开白糯的攻势,显得游刃有余。

但数招过后,见白糯剑法越发精妙,剑气也越来越盛,那根鸡毛掸子在她手中,威力竟不亚于百炼精钢宝剑,他脸上那丝轻慢终于渐渐收起,眉头微皱,冷声道:“原来是峨眉派的弟子!怪不得有几分斤两。”

张陵虽认出剑法,却并无惧意,反而像是失去了耐心。眼看白糯一招“金顶佛光”,鸡毛掸子幻化出数十道剑影,铺天盖地般罩来,张陵眼中寒光一闪,不再闪避格挡,左手拂尘猛地一收,右掌闪电般自袍袖中穿出,掌心隐隐泛着紫气,竟是后发先至,无视那重重剑影,精准无比地一掌拍向鸡毛掸子的中段。

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却蕴含着正一玄门的精纯罡气,至大至刚,沛然莫御。

“啪!”一声脆响!

白糯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自掸子上传来,虎口剧震,那根灌注了她精纯剑气的鸡毛掸子竟承受不住这股刚猛无俦的掌力,从中寸寸断裂,鸡毛漫天飞散。

白糯惊呼一声,只觉气血翻涌,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才稳住身形,一张小脸已涨得通红。

张陵一掌得手,更不容情,眼中杀机再现。他并指如剑,指尖剑气吞吐,似乎闪烁着危险的电芒,作势便要趁势追击,直取白糯咽喉要害。

这一指若是点实了,任凭白糯武功再高,也定然香消玉殒。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两声清冷娇叱如同冰珠落玉盘,一同响起,穿透了嘈杂的市声。

紧接着,街口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以及机括响动、弓弦拉紧的嗡鸣之声,惊得围观百姓纷纷退避。

张陵只觉眼前一花,一道云水蓝色的身影快如鬼魅,倏忽间已插入他与白糯之间,一把揽住白糯的腰肢,足尖一点,便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般向后飘退丈余,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他那凌厉一指。

正是李澈见白糯遇险,再也顾不得隐藏,施展出精妙身法将白糯救出。

与此同时,哒哒马蹄声近,一队盔明甲亮、煞气森森的骑兵疾驰而来,瞬间将这片区域包围。

为首的是一名白衣女子,端坐于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风姿绝世,清冷如仙,正是八公主李泠。

她身后,近千名精锐甲士手中劲弩齐刷刷抬起,冰冷的箭镞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更有人手持新式火枪,枪口黑洞洞地瞄准了场中的张陵。

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

张陵一指落空,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军包围,动作不由一滞。他并未理会那些指向他的强弓硬弩火枪,冰冷的目光先是扫过被李澈救走的白糯,最后却定格在出手救人的李澈身上。

他敏锐地察觉到李澈身上那股精纯的道门气息,与他所学似是而非,却同样深不可测,不由眉头紧锁,疑惑道:“你是何人?出身何派?”

未等李澈回答,端坐马上的李泠已经开口,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张陵!你当本宫的警告是耳旁风不成?奉旨进京负罪,竟敢在华亭地界行凶伤人,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话音未落,她玉手猛地一挥。

“砰!”“砰!”“砰!”

三声震耳欲聋的火枪轰鸣几乎同时响起,站在张陵身后不远处的三名身着正一道袍、一直默不作声的道士,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应声倒地。每人眉心皆多了一个汩汩冒血的焦黑窟窿,当场毙命。

干脆利落,狠辣无情。

张陵猛地转头,看着瞬间毙命的三名同门,瞳孔骤然收缩。他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慵懒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柄绝世凶剑,冰冷刺骨的杀气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死死锁定马上的李泠,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公主何意?!”

李泠端坐马上,岿然不动,面对张陵那足以令顶尖高手都心胆俱裂的恐怖杀气,她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里没有泛起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陵!你戴罪进京,本宫给你龙虎面子是全你道门体面,你当你还是那个在龙虎山说一不二、肆意妄为的正一掌教?你当朝廷法度、当我大华疆土,是任你逞凶撒野之地?”

她微微一顿,语气更冷:“给本宫立刻滚!继续赶你的路!再敢滞留生事,惊扰地方,无论缘由——你!死!”

最后一个“死”字吐出,如同最终判决。

周围近千名甲士弓弦拉得更满,火枪瞄准得更为精准,森然杀气交织成网,将张陵牢牢锁定在场中。

纵使他武功通玄,道法精深,若敢有丝毫异动,面对这军队结阵、强弓火枪的围杀,也绝对难逃血溅当场的下场。

张陵身体僵硬,目光如利刃般与李泠对视片刻,又猛地转向一旁的文英。

却见文英只是奋力搀扶着丈夫,查看他的伤势,对自己这边的剑拔弩张、同门殒命,竟是看都未看一眼,那张曾经温婉带笑的脸上,如今只剩下对他的恐惧、厌恶与彻底的冷漠,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会偷偷省下口粮、在柴房外轻声安慰他的善良少女了。

一瞬间,万念俱灰,所有的执念、不甘、愤怒,仿佛都失去了意义。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度自嘲的苦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顿觉意兴阑珊,再也无心纠缠。

张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杀意,目光从文英身上收回,再次抬起时,已恢复了那副淡漠疏离的样子。

他的目光扫过李澈,似乎还想再探究什么。

一直冷眼旁观、戴着人皮面具的杨炯,此时却一步踏出,挡在了李澈身前。

他望着张陵,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冷笑:“人愚学道谤神仙,岂达虚无物外缘。多是六情贪爱障,更兼朝暮不心坚。”

这四句诗,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张陵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角落。

早年逃荒时的狼狈与无助,面对恩情时萌生的妄念,修行中难以割舍的情障,以及那因爱生恨、道心蒙尘的现状。种种羞愤、愧疚、自卑、狂躁的情绪瞬间交织涌上心头。

张陵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杨炯,眼中厉色一闪而逝,几乎要控制不住再次动手。但他终究非常人,目光扫过周围森严的军阵,又想起自己此番进京背负的使命和龙虎山的未来,强行将这口翻涌的气血压了下去。

他深深看了一眼杨炯,又瞥了一眼其身后的李澈,似乎要将这两人的形貌气息牢牢记住。

随即,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玩世不恭的讥诮笑容,笑声中却带着几分苍凉与自弃,同样以一首词回应:

“为爱前高自觉过。天生阻隔,不放冲和。前头何处道缘深,无福清闲,有分奔波。

终也功亏一任魔。正一教语,慎勿蹉跎。自来达道学仙人,情也无多,爱也无多。”

歌声苍凉,荡于繁街。玄色道袍在北去的街口一闪,便如鬼魅般没入熙攘人流,消失不见。

李泠端坐马上,目光冷冽地扫过场中,在那戴着人皮面具的杨炯、李澈、白糯三人身上有意无意地停留了一瞬,秀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却并未多言,只是轻轻一勒缰绳,调转马头。

“师傅,那三个人……”楚灵曜疑惑地回头,看向杨炯三人消失的方向,小声嘀咕,“看着好生眼熟呀……”

“你看错了。”李泠的声音毫无波澜,打断了她的话。

“有吗?”楚灵曜挠挠头,还是有些疑惑。

“赶路吧。”李泠淡淡道,目光投向北方,“京城,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哦!”楚灵曜不敢再多问,赶紧策马跟上。

蹄声如铁,荡碎市井喧嚣。

杨炯独留长街,目送烟尘没入天际,神色沉郁,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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