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有手有脚的，这样听话地靠过去让他帮忙自己吹头发，黎锡觉得自己很有些厚脸皮。
……可是自己身上有伤啊，吹头发要把手臂抬起来，胸口的皮肉牵扯了会疼，另外，他额头上的那块儿伤，不对着镜子也容易被碰到的。
于是黎锡心安理得地靠在了张尧的臂弯里，任由对方拢着他的头顶，摇晃着热风帮忙吹干半湿的短发。
张尧的手掌也是暖热的，又一点点的，拿手指当作梳子顺着头发的走向，黎锡被他揉得有些睁不开眼，光着的双脚隔着一层软软的拖鞋踩在地上时不觉得凉，这会儿头顶热热的，盘坐在床上反而有些凉了，于是下意识地动动，尽量将脚藏起来一点儿。
张尧正吹着他侧边的头发，垂眼看到了，关了吹风问道：“觉得冷了吗？我房间温度开得不低啊，你是不是真发烧了？”
说着，避开伤处，抬手贴了贴黎锡的额头。
黎锡在占据上风的困意里迷迷糊糊地随便他测量自己的体温，又有些委屈地回忆起自己在外面读书的时候，一个人发高烧躺在床上昏天黑地，连口热水都喝不到的日子。
张尧碰过他的额头，又碰了碰他的手和脚尖儿，大概是确定了他没有发烧只是脚冷，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又拉着他抬一下这里，让一下那里，将床上铺着的被子扯出来，盖到了黎锡腿上。
地暖的温度确实开得可以，被窝这种储存热量的地方整个暖到不行，一小会儿的工夫，黎锡就忍不住又觉得热了。
张尧吹干了黎锡的头发，黎锡整个头顶都显得松松软软的。
他忍不住揉了一把黎锡的发尾，暗道原来有些人好看起来，连后脑勺都可以是极好看的。
对某人花痴自己的后脑毫不知情的黎锡因为他停了吹风而侧过头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你温度调低一点儿吧，太热了，不舒服。”
张尧手伸到被子里感受了一下，好商量地去面板处调低了地暖的温度。
又回过头问：“你没吃晚饭，现在饿吗？”
黎锡摇摇头，傍晚之后的事情太过刺激，他目前还觉不出饿，但是因为兴奋产生的肾上腺素退了下去，他倒是很愿意在软暖的地方躺着。
于是他反问道：“你现在饿了？家里有吃的东西吗？我这会儿还吃不下，什么时候饿了再说吧。”
张尧点点头：“也行吧，那就等饿了再吃，家里有面条，想吃再煮可以吗？”
黎锡微笑着回了个“嗯”字。
于是张尧将手挪到地暖控制器旁边的灯控开关上：“那你先睡一会儿吧？刚刚看你好像有点儿困了。”
黎锡揉了揉自己的指尖，有些不满意张尧吹个头发就忘了自己刚刚和他说的话似的，轻声抱怨道：“我想跟你聊天的嘛……”
张尧在电光火石间考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只吃不消这人的撒娇，深吸口气，仍然关了卧室的大灯，回去自己的床的另一边道：“记着呢，不困就说呗。”
忽略掉这人穿的是自己的衣服，身上和头上都是自己喜欢的香味，现在又躺在他平时睡觉躺的那一边的床上的话。
聊天能有什么难的？
张尧自暴自弃地掀开被子躺到尽量远的位置，直视着天花板问：“想说什么？”
黎锡没急着回答他。
张尧的卧室很简洁，没有多余的装饰和复杂的柜架，不透光的落地窗帘拉得还算严实。
顶灯关掉之后，就只有自己占据的这边的台灯亮着。
黎锡瞧着离自己很远的张尧的侧脸，舔一下唇，抬手熄灭了台灯。
然后，他在灯光灭掉之后对比出的极致的黑暗里，朝着张尧的位置挪了过去。
他曾在天塌地陷觉得未来暗无天日的时候，悄不作声地离开了他。
那一年张尧十八岁，生命里充斥着太多的可能性，他无比确信这个人不管选择什么都可以光芒万丈，只是被推在风口浪尖的自己不能参与，更有太多的事情压得他没有选择参与的权利。
所以他走得干脆利落，停了手机断了联系，甚至连道别和询问的机会都没给对方。
那是当初，他不愿意波及对方以及对方家人的决心。
其实真要说国外的日子有多不好倒也不尽客观，他专心求学努力挣钱，没有人会过多关注一个亚裔的求学者的身份故事，忙碌的课业和论文，排满闲暇时间的打工，他的每一天几乎都安排得非常充实。
黎锡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总在不经意地搜集关于张尧的事情，是在第二年三月十五号的清晨。
他像往常一样被手机闹钟叫醒，在瞄到上面的日期之后，忽然就下意识地感慨：“张尧十九岁了欸……生日快乐啊张尧。”
然后他就诧异地发现，自己明明一年都在克制着没想对方，一年好像都没怎么看到对方的消息，可他却还是知道张尧考上了哪所有名的警校，搜到了某些觉得他很帅的校友发的照片，看到他挥洒汗水，也知道他在三月份的时候胳膊受了伤。
就好像这人一直在他身边，藏匿在他的骨血里陪伴着他一样。
只是思念存在了多久，胆怯就有多么的蒂固根深。
而当初的决心有多坚定，终于在偶然的机会下明白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时，也就有了多少的庆幸。
如今，他的胆怯已经在之前消失得差不多了。
于是他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靠近过去，抱紧了侧过身来回护着自己的，思念了很久的人。
“……黎锡？”
张尧略抬着手臂，迟疑地问道。
黎锡凑过来的时候特意挪得往下一些，额头正好碰到了张尧的喉结，听到低沉的声音唤他的名字，忍不住轻轻挨蹭一下当作回答。
下一刻原还有些迟疑的张尧便猛地扣紧了回护在黎锡腰上的手臂，翻过身来，唯恐他逃跑似的将人挤在了身下，又独独撑起胸口的位置，恐怕会压到黎锡的伤处。
他察觉到对方的意思，难以自控地用鼻尖儿找到黎锡的唇，偏头亲吻上去，克制着，却也占据的，含住黎锡的下唇不断厮磨。
黎锡稳着呼吸，在张尧留连自己鼻尖那颗小痣的位置时很轻地问：“尧队，你有怪我吗？”
后者蹭着他的嘴角，完全理解对方问题的坦诚道：“不怪的。”
出国也好，转专业也罢，黎锡从来没有透露过风声，即便在自己逼他承诺等待却又不告而别的时候，张尧其实也没有生气，更没有责怪过对方。
或许是因为，他隐约早就有这样的预感，知道黎锡那个时候必须离开，才可以生活在相对正常的环境里调整自我。
至于那天他说气话，觉得黎锡不相信自己，其实也只是觉得，他讨厌自己在黎锡离开的时候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对方罢了。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绝对的黑暗渐渐变成了朦胧的雾蓝，有细微的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过来，于是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轻易就可以看到彼此的神色。
黎锡被张尧困在一方小小的空间里，瞧着对方认真而温柔的眼神，既觉得温暖，又似乎还少了一点儿什么。
“……我要是说，我这时候，突然有点儿想煤球了，你会不会生气啊？”
一句问答便肯定了心意的张尧勾了下嘴角，故作思考道：“……如果你突然想念煤球，是觉得她独自一只守在家里等你回去很可怜的话，那我就不生气吧。”
黎锡笑出声来，亲昵地拿鼻尖儿蹭了蹭他的。
张尧被他亲近的心都化了，咬了下牙根，打定决心地坐起来道：“起床吧，回你那边。”
张尧弄亮了这边的台灯，黎锡怀疑地跟着他撑坐起来：“……真回去啊？”
张尧回身又吻他的下唇一口，这才慢悠悠道：“时间还挺早的，正好带你出去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去你那里，再然后……明天把煤球给带回来。”
黎锡听到最后一句，捂着又被啃了一口的嘴唇结巴起来：“……带、带、带到这边？喂！我可没……没答应你啊，你不要这样觊觎我闺女，我严重警告你啊。”
张尧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露出个得意的笑容：“警察当贼你防得住吗？法医大人，快穿衣服，不然我要改主意了啊。”
便移开视线，在黎法医喊他你是人吗的骂声里找衣服去了。
——“尧队，你看你看，好可爱的。”
“靠！你别过来！”
黎锡看着张尧迅速从凉亭里起身躲远，磨着牙齿捏着蚂蚱追上去道：“你看嘛，蓝色的，你喜欢的颜色呢。”
“走开，你别过来！你个医学生行不行啊，这玩意儿多脏啊你就上手捏。”
黎锡不以为然地眨眨眼睛：“大多数虫子都是很干净的，你有没有常识啊大哥。”
张尧警觉地和他保持着安全距离，毫无威慑地威胁道：“我可没惹你啊，你别过来，我好不容易订的店你还想不想去吃啦？你还想不想吃了？啊——”
太专注距离的张尧在走廊的台阶处踩空一脚，回头看黎锡手里蚂蚱愈发近了，哭笑不得地跑出了几步道：“你有病啊黎锡，你别过来！你不怕热啦？”
黎锡说是吓他，却也没有非要追到对方跟前，仍是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晃了晃指尖捏着的蚂蚱，皱着鼻子也不知道和谁交流起来：“啧啧啧，你瞧瞧你瞧瞧，某人还是怕虫子的。”
张尧听出不对，扫他一眼吐槽道：“恶心死了，快把它放下。”
黎锡拖长尾音“哦”了一声，也不追着他满院子跑了，靠在柱子上逗着蚂蚱的小须须道：“真不经逗。”
张尧愣了下，黎锡停住了，他也不躲了，转回身问：“生日的话，送什么都行？”
黎锡扬了扬眉毛，背过身半蹲下去放生了小蚂蚱，盯着园子里的花花草草看似随意道：“你生日的礼物单啊，那群和你一起玩儿滑板的，有个叫什么艾米的，就是头发又黑又长的小丫头列出来好多东西啊，看不出来啊张尧，在外面没什么话人缘倒是很好嘛，人家还知道你超喜欢手办呢。”
“所以呢？”张尧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倚在了黎锡刚刚靠着的柱子上，低头问，“她找你做什么？”
黎锡抱着膝盖勾了下草丛里不知名的一簇簇的小白花，“人家想知道你最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呗，说是老看到你去我学校里，觉得我跟你关系一定很好，所以来打听一下。”
黎锡越说越不爽，猛一下站起来转回身问：“所以我也想请教一下啊，校草王同学，你到底最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啊？不许说什么，我不管送什么你都喜欢，都接受之类的废话。”
张尧歪着脑袋，简洁道：“实话。”
黎锡白他一眼，懒得听他再贫，刚刚追跑一圈热得不行，转头就要回去屋里吹冷气。
却被勾住腰扯了回去。
后背隔着轻薄的衣料撞上胸膛，张尧空着的另一只手从前面环住他的手臂，黎锡忽然意识到马上就要十八岁的小朋友已经抽条成了男人模样，拥抱里满满都是要人命的压迫气场。
张尧将下巴支在黎锡肩上，声音低沉好听地对他说：“好吧，那我换个说法。我今年确实有一样想要的，且只是你送的生日礼物。”
黎锡被“只能”两个字迷得晕乎乎的，偏过头看向自己肩上的脑袋。
他本来是想看张尧的眼睛的，视线却不自觉地低了一点儿，又低一些，定在了张尧浅色的，因为思考而略微咬在齿间的下唇上。
他怔怔地盯着唇问：“那……你想要我送你什么？”
齿列松开唇肉，张尧转头看这边，黎锡心虚地飞速挪开了眼睛。
张尧慢慢收紧圈他的两只手臂，问：“黎锡哥哥，你心跳怎么这么快啊？”
黎锡耳朵被气流吹得很痒，没好气地躲开道：“废话，刚追了你一大圈，你心跳难道不快吗？唉呀你轻一点儿，我喘不过气了，你到底要什么生日礼物啊？”
张尧盯着他不应声，手臂仍在慢慢收紧。
黎锡的腰又细又窄，张尧搂得毫不费力，也根本不可能让人轻易挣开。
黎锡紧靠在张尧怀里，背后几乎能感觉出男孩儿腹肌的形状，耳根也愈发热了，于是顾不得心虚地重新对视到张尧面上凶道：“你还说不说了？”
张尧坦然地挑了下眉尾，仍然凝望着他，手臂的力道半点儿不松，传递出非常明确的意思。
又说：“你就接着装吧，”
——“我可以耐心一点儿，允许你晚一点儿送给我。但是在那之前，任何人也不能拆我的礼物。”
黎锡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了自己宁静的心跳声。
他无法确定这份宁静是来源于难得的好梦，还是更多的因为枕边将自己搂在怀里，还未苏醒的年轻爱人。
他一动不动地偎在张尧怀里，煤球在被子外面舒展着四肢，挤着他的后背。
明明空间窄窄的，甚至有一点点拥挤。
但是这一切在清晨的泛白的天色里却显得恰到好处。
像极了一场平淡又温馨的梦。
又或者，他其实还是在梦里吧。惊心动魄之后，老天难得慈悲送给他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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