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边笑声未歇,就连蝉也被感染了似的,叫的声浪一阵超过一阵。
燕行之却悄悄敛了笑意,掩嘴咳了一声,压着声对项瞻说道:“刘闵,仍不肯开口。”
项瞻眉峰微敛:“诏书呢?”
燕行之摇头,目光掠过亭外旌旗:“自押解至邯城,已经两月有余,我见了他几次,每次都只说要见你,别的一概不应。”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只剩蝉拖长了调子,像一把钝锯来回拉扯。
赫连良卿见项瞻望着城池方向,久久不语,便伸手轻碰他肘弯,他回过神来,笑了笑,笑意却像被烈日晒裂的瓦片,轻轻一碰就碎。
“那就见。”项瞻翻身上马,朗声道,“众将且各自回营,林如英入城安顿住所,燕将军随我入宫。”
青骁轻嘶,与燕行之并辔而行,十数里驰道,夏末尘土飞扬,却掩不住前方邯城巍峨的轮廓,城头已换上玄底赤金项字大旗,夕阳一照,如血似火。
皇城深处,广乐宫。
墙高壁厚,暑气犹存,刘闵被安置在最深处的一间偏殿,整座宫殿内甲士层层,却又鸦雀无声。
项瞻与燕行之拾级而上,脚步声在空荡殿廊里来回碰撞,门口玄衣巡隐见到二人过来,曲膝欲拜,被项瞻抬手止住,推门而入。
殿内只点一盏青铜鹤灯,灯芯短促,刘闵坐在案前,金冠早除,长发披散,只着一件素袍,素袍敞开,前胸多处创伤已经结痂,如一条条暗红蜈蚣。
案上没有他物,而是一摞摞书册,刘闵正就着灯火翻阅一本,听得脚步,他缓缓抬头,眸子里血丝织网,却仍带出笑意:“项瞻,你可让朕等了很久。”
项瞻微微挑眉,忽然就想起见刘冉时的情形,对方似乎好像也说了这么一句话,只是相对而言,刘闵看上去,要比他更像皇帝,且这殿内,没有血腥味,也没有虎啸。
项瞻停在三步外,开门见山:“陛下是写诏书,还是选白绫?”
刘闵不答,只抬手拍了拍身旁空席:“坐,朕想与你谈一桩交易。”
“交易?”项瞻微微摇头,“天下已在我手,你没有筹码了。”
“还有。”刘闵指尖轻点自己心口,“你弑我,得位不正;我禅你,名正言顺。可人心服与不服,不在诏书,而在朕这里。”
他敲了敲胸口,发出空空之声,“朕可让他们服,也可让他们不服。”
项瞻目光微垂,灯焰在他瞳仁里跳了两下,似被风吹偏:“条件?”
刘闵当即看向燕行之:“先让他出去,有些话,朕只想跟你说。”
燕行之微微皱眉,瞥了一眼项瞻手里的破阵枪,眉头又立时舒展,躬身欲退。
“用不着。”项瞻却抬手止住他的脚步,目光未从刘闵脸上移开,“你有话不妨直说,我叫他一声燕叔,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听的。”
“呵呵,项瞻,只这一句,你便做不得帝王。”刘闵低低笑了两声,似在嘲讽。
项瞻毫不避让,反唇相讥:“坐不坐得,你已经没有资格评断。”
刘闵收住笑意,与项瞻对视,燕行之本想请退,可转念一想,便又默默站立在一旁,项瞻不发令、不询问,他便不动不开口。
一番沉默,刘闵长叹一声,缓缓起身,素袍拖地,来到项瞻身侧,轻声道:“项瞻,朕今年三十有三,十五岁登基,在位十八年。”
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又带着奇异的平静,“四岁启蒙,十三岁时,先帝曾指着舆图对朕说:这天下大得很,可再大,终究会是我刘家堂前一块砧板,待你长大,便任你剁,任你切。”
项瞻沉默不语,燕行之按剑而立,灯影将两人轮廓钉在壁上,如山似岳。
刘闵深吸了一口气,又转身从案上拿起方才看的那本书册,或许说一卷旧轴更为妥当,轴色黯黄,边角焦脆,似是被火燎过。
“这是先帝临终前,留给朕的《镇国十策》,不过没有写完,只有乱世征伐,而无治世安民,后面几张,是朕近几年补上的。”他将那残卷举到项瞻胸前,笑问,“你可知,朕补写了什么?”
项瞻扫了一眼,并没有接,淡淡地问:“什么?”
“简单来说,有三条。”刘闵收回册子,伸出三根手指,“一不可随便加赋,二不可轻易杀士,三不可……不可让史官执笔。”
“哼,你倒是明白。”项瞻瞬间冷笑,“只可惜,你明知故犯,葬送这大好河山。”
“非也。”刘闵微微摇头,“有些事,不是明知故犯,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就算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必须去做,都是当下最优的选择,你领兵征战,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项瞻不想与他争辩,反问:“你连史官也敢杀?”
“不是不敢,是不能。”
“哦?”
“史官也是人,是人都怕死,可史官死绝了,野史就会满天飞,保不齐就会把朕写成什么,最起码,史官不会、也不敢乱写。”
“是吗?”项瞻不置可否,“你觉得,这后世史书会如何写你?”
“如何写,都无妨。”刘闵微微一笑,笑意未绝,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一大口血,看着血滴落在地,他轻轻摇头,“唉,朕命不久矣,今日朕败,并非兵不利、将不勇,是败给「人心」二字。”
他随手擦掉嘴角血迹,抹在素袍,继续道,“你马上也要坐这把椅子,朕送你三句话,当遗诏听也罢,当诅咒听也无妨。”
项瞻眼睛微眯,暗道真正要说的来了。
“第一句,勿信史书。史书记载先帝「平定乱世,爱民如子」,朕却知道,他连亲兄弟都防,史书里不会有脚步声,可朕听得最清,当年齐王与洛王造反,是因为先帝忌惮二人兵权,要将之除掉,给朕扫除障碍。”
项瞻心头一颤,下意识与燕行之对视,二人都是目露惊诧,竟没想到刘家王庭里还有这等秘辛。
刘闵没有在意二人的表情,瞥了一眼燕行之,接着说道:“第二句,勿信忠臣。不说大召六虎将,就说替朕挡枪的石念及,当年他也替先帝挡过,他忠的不是朕,是皇帝这两个字,哪天你老了、败了,他也会替别人挡你的枪。”
项瞻顿时皱眉,下意识又看了一眼燕行之,短暂的目光接触,便又扭头盯着刘闵。
刘闵轻笑一声,不等他开口,又道:“第三句,勿信自己。当你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就是开始失去,朕杀过第一个老师、第一个女人、也杀过第一个儿子。”
他把那本《镇国十策》塞进项瞻怀里,转身回到案前坐下,“朕杀的时候,都在告诉自己是为了江山,后来才明白,那只是为了让椅子少晃一下,可椅子一旦稳了,人,也就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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