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七年秋，济南府章邱县连日阴雨，官道泥泞难行。秀才柳生背着书箧，裤脚沾着黄泥，在暮色里望见前方林中有座黑沉沉的宅院，门楣上“孟府”二字被雨水浸得发黑，倒像是泼了墨。
“劳驾，晚生柳砚，赶路遇雨，想借贵府避一晚，明日便走。”柳生叩了叩铜环，门轴“吱呀”响得刺耳，一个白发老妪扶着门框出来，眼珠浑浊得像蒙了层雾。
“客官不嫌寒舍破旧便好，只是后院那间西厢房……莫去便是。”老妪声音发颤，引着柳生穿过天井，院里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踩上去黏糊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
进了正屋，老妪端来碗姜汤，手指枯瘦得能看见骨头：“家里只剩老身一人，孟老爷去得早，小姐……三年前也没了。”柳生接过姜汤，暖意刚到心口，就听见后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拖着裙摆走路。
“老妈妈，后院还有人？”柳生放下碗，老妪脸色骤变，忙摆着手：“是风声，客官快歇着吧，夜里别出屋。”说完便扶着墙匆匆走了，灯笼光在雨幕里晃了晃，没入黑暗中。
柳生躺在东厢房的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响，混着不知哪来的女子啜泣声，听得人头皮发麻。他想起老妪的话，却忍不住好奇——那西厢房里，到底藏着什么？
三更时分，啜泣声突然停了。柳生屏住呼吸，听见院外传来“嗒嗒”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东厢房。他悄悄摸出枕边的折扇，手心全是汗。门帘被轻轻挑起，一道白影飘了进来，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月光，柳生看见那女子身着素裙，长发及腰，脸却白得像纸，嘴唇红得刺眼。
“公子深夜未眠，可是被雨声扰了？”女子声音柔得像水，柳生却觉得浑身发冷，攥着折扇的手紧了紧：“姑娘是……孟府的人？”
女子走到榻边，裙摆扫过地面，竟没发出一点声响：“妾乃孟府小姐孟瑶，三年前染病而亡，今日见公子孤身在此，特来相伴。”柳生只觉头皮一炸，手里的折扇“啪”地掉在地上，刚要起身，却被女子按住肩膀，那手冰凉刺骨，没有一点温度。
“公子莫怕，妾并无恶意。”孟瑶低下头，发丝垂在柳生眼前，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只是这宅子里，除了老妈妈，便只有妾了。公子若愿与妾说话，妾便不扰公子歇息。”
柳生定了定神，想起书里说的鬼怪故事，心一横问道：“姑娘既已仙逝，为何不去轮回，反倒留在这荒宅里？”孟瑶身子颤了颤，眼圈红了：“妾死得冤。三年前，妾与表兄私定终身，父亲却要将妾许给邻县的张大户。妾不肯，夜里被人捂了口鼻，醒来时便在这西厢房里，成了孤魂……”
说到这里，孟瑶突然抬头，眼睛里渗出红血丝：“公子可知，杀妾的人是谁？”柳生被她看得心惊，摇了摇头。孟瑶冷笑一声，声音陡然变尖：“就是那日日给你端汤的老妈妈！她是张大户的远房亲戚，收了银子，趁妾熟睡时，用枕头闷死了妾！”
柳生只觉后背发凉，刚要开口，就听见院外传来老妪的咳嗽声。孟瑶脸色一变，化作一道白影钻进了墙缝里。柳生惊魂未定，听见老妪在门外喊：“客官，天快亮了，老身给你煮了粥。”
柳生打开门，老妪端着粥碗站在门口，笑容里透着诡异：“客官昨夜睡得好吗？没听见什么动静吧？”柳生看着她枯瘦的手，想起孟瑶的话，强装镇定：“多谢老妈妈，昨夜睡得安稳。”接过粥碗时，他故意碰了碰老妪的手，那手竟和孟瑶的一样凉，只是多了些粗糙的老茧。
吃过粥，柳生借口要去附近的镇上买笔墨，想趁机离开这荒宅。老妪却拦在门口，眼神阴沉沉的：“客官再留一日吧，夜里雨大，官道不好走。”柳生心里发慌，刚要推辞，就看见孟瑶的白影在西厢房的窗后晃了晃，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别走”。
“那……便再留一日。”柳生只好应下，老妪这才让开身子，看着他走出院子，眼神里满是算计。柳生沿着官道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穿官服的人骑着马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差役。他眼前一亮，忙上前拦住：“大人留步！晚生柳砚，有冤情要告！”
那官人生得面如冠玉，是章邱县的县令李墨。他勒住马，皱眉道：“你有何冤情？”柳生把孟瑶的话一五一十说了，李墨听完，脸色凝重：“那孟府我早有耳闻，三年前孟小姐突然暴毙，孟老爷派人查了许久，都没查出头绪，后来孟老爷也忧思成疾，撒手人寰了。”
“大人，那老妪定是凶手！”柳生急道，李墨却摇了摇头：“无凭无据，不可妄断。这样，你先回孟府，夜里多加留意，我带差役在附近埋伏，若那女鬼真的出现，咱们再做计较。”柳生点点头，跟着李墨安排的差役，悄悄回了孟府。
夜里，柳生坐在榻上，手里攥着李墨给的护身符。没过多久，孟瑶就飘了进来，脸色比昨夜更白了：“公子为何要带官差来？妾只是想让老妪认罪，并非要害人。”柳生叹了口气：“姑娘，我知道你冤，可只有让大人查清真相，你才能安心轮回啊。”
孟瑶沉默了片刻，突然说：“今夜老妪会去西厢房，她要把妾的尸骨埋在后院的老槐树下。公子你……”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院外传来老妪的脚步声，孟瑶急忙钻进墙缝。
柳生趴在窗缝上看，只见老妪提着灯笼，手里拿着把铁锹，一步步走向西厢房。他忙摸出火折子，点亮了李墨给的信号灯，窗外顿时亮起一道红光。没过多久，李墨带着差役冲了进来，大喝一声：“拿下！”
老妪被差役按在地上，手里的铁锹“当啷”掉在地上。她挣扎着喊：“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没犯法！”李墨走到她面前，冷冷道：“孟瑶的尸骨在哪里？你若如实招来，还能从轻发落。”
老妪脸色煞白，嘴硬道：“什么孟瑶的尸骨？老身不知道！”就在这时，西厢房的门突然“吱呀”开了，孟瑶的白影飘了出来，头发披散着，眼睛里流出血泪：“王妈妈，你忘了三年前的夜里，你是怎么用枕头闷死我的吗？你忘了张大户给你的那五十两银子吗？”
老妪看见孟瑶，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直哆嗦：“是你……是你这个鬼东西！我不是故意的，是张大户逼我的！他说若我不杀你，就杀了我全家！”
“带下去！”李墨喝令差役把老妪押走，然后走到孟瑶面前，拱手道：“孟姑娘，你的冤情今日便能昭雪，张大户我也会派人去抓，你安心去吧。”孟瑶看着李墨，又看了看柳生，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多谢公子，多谢大人。妾终于可以瞑目了。”说完，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日，李墨派人去邻县抓了张大户，搜出了当年他给老妪的银子。老妪和张大户都被判了斩立决，孟瑶的尸骨也从西厢房的床底下挖了出来，由柳生帮忙，葬在了孟老爷的墓旁。
离开章邱县那天，天放晴了。柳生骑着马，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孟府，只见阳光洒在宅院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阴森。他想起孟瑶最后的笑容，心里默念：姑娘，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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