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兴如将其放入口中，动作优雅。
一时间，她身后侍立的御厨，以及旁边悄然放缓动作、偷偷留意这边的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有锅中汤汁的咕嘟声和远处隐约的剁菜声还在继续。
官兴如细细品味着。
片刻，她那双沉静的眸子才抬起来，看向那烹制肉片的主厨，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酥脆有余，嫩滑亦佳。这‘飞雪’之态，确比新谱图示更胜一筹。”
王主厨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然而，官兴如话锋未转，视线却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实质般刺向主厨的眼睛，“这菜王大厨自己改未品尝过吧，先尝一尝，再告诉咱家这入口回甘之中，为何多了一丝极淡的、本不该有的……辛气？”
她的尾音落下，御膳房里那点残存的声响，仿佛也被这无形的压力彻底掐断了。
连那砂锅中沸腾的咕嘟声，都显得格外刺耳起来。
烹制肉片的王主厨脸色瞬间褪去了血色，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与难以置信的慌乱。
蒸汽缭绕中，官兴如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又如同悬顶利剑，静静等待着答案。
整个御膳房的空气，仿佛凝固在了这一问之间。
“辛……辛气？”
王主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她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惊惧。
“下官……下官绝未擅加辛料！新谱所载，此菜只需海盐提鲜，胡椒都禁用。
更何况凤君最不喜辛料的味道，陛下下令严禁出现在凤仪宫膳食中的东西，下官即便是加以调整也绝对谨遵圣意，不敢有丝毫逾越！”
她急急上前一步，甚至顾不得逾矩，指向玉盘中那堆叠如雪的肉片，急切地辩解。
“官宫明鉴！所用之盐，是岭南贡上的极品雪盐，绝无杂味！油，是上好的头道芝麻香油，今日新开封的！肉，更是内务府清晨送来的、最上等的小牛里脊，绝无半点腥膻！这辛气……这辛气从何而来？”
她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尤为晶莹。
陛下爱重凤君，凤仪宫的膳食堪称御膳房每日最为精心细致的工作，不仅负责烹饪的几位御厨都是从众多厨师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佼佼者，就连负责切菜、洗菜的小仆役也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
尽管凤君的性情向来温和善良，但凤仪宫的所有事务都受到陛下的严密监管和把控。
一旦陛下对凤仪宫的饮食有所不满而降罪，这些人的脑袋恐怕就难以保住了。
所以，御膳房的这一众人员，有谁敢冒险给凤君使用不好的食材呢？
此时，另一位正在熬汤的杨主厨也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官兴如，仿佛他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众人的生死一般。
要知道，在这御膳房里，每一项工作都如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稍有差池便可能引发严重后果。
如果真的是给凤仪宫准备的膳食出了问题，那么与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刑部大牢、天牢、地牢、水牢、慎刑司总有一处能安排她们。
如今，御膳房内这一众人的命运，完全取决于官兴如的一句话。
然而，即便如此，却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求饶，生怕会打断官兴如的思考，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整个御膳房落针可闻，只有砂锅里汤汁不安分的“咕嘟”声，以及远处最边上的房间内传来的压抑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轻微剁菜声还在顽强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官兴如的神色并未因主厨的激烈辩解而有所波动，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反而更锐利了几分。
她没有立刻回应主厨的话，目光却缓缓移向灶台上那口刚刚炸完“金缕飞雪片”、此刻还残留着些许油花和余温的大铁锅。
“油。”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炸开了无形的涟漪。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向那口锅。
“新开封的香油？”
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
王主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血色尽褪，“是……是尚食局今晨统一送来的新油，按理来说应该在库房放上两日的，只是下官要研制新菜，就提前领了一罐出来……”
她说到“尚食局”三个字时，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本能的敬畏与忌惮。
官兴如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冷的锋芒。
她不再看那主厨，莲步轻移，径直走向那口尚有余温的油锅。
侍立在侧，刚听到官兴如过来，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御膳房总管脸色煞白。
她慌忙用干净的布巾擦拭锅沿，又取过一个洁净的银碗和一只长柄银勺。
官兴如拿起银勺，舀起锅中残留的、微带浑浊的油底，缓缓倾倒入银碗中。
琥珀色的油脂在银器的映衬下，泛着一层奇异的光泽。
她将银碗举至鼻端，闭目，深深一嗅。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目光死死锁在那只银碗和官兴如沉静如水的侧脸上。
蒸汽依旧弥漫，却仿佛带着砭骨的寒意。
只见官兴如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片刻，她睁开了眼睛，眸色深不见底。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银碗递给身旁垂手侍立的管事，然后，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箭，缓缓扫过御膳房内每一张紧张惶恐的脸，最终落回那面色惨白的王主厨身上。
“油不对。”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初闻是芝麻香，细辨之下，香浮于表，隐有陈油之腻气，更有一丝……极淡的、被高温炸过的某种辛料残留的燥气，非新鲜麻油所有。”
她顿了顿，看着主厨瞬间失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补充道，“这辛气，非你烹饪之过，是油本身带了‘底味’，遇高温烹炸，便析了出来，附着于肉片之上。”
“这……这怎么可能？”主厨喃喃道，难以置信地看向那碗油，“尚食局送来的……”
“尚食局……”
官兴如轻轻重复了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彻骨的寒意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好一个尚食局。”
她将目光从银碗上移开，投向御膳房门外那被水汽模糊的宫阙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断。
“去，把今日送来的所有新油，都给咱家取来。咱家要——亲自验看。”
“是！下官这就去！”
身旁的御膳房总管反应最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立刻躬身应下。
出了这事她甚至都不敢假手于旁人，随即转身，如同一阵旋风般冲向内库方向，决定亲自带人把剩下的新油清点出库，全部带回来。
顶着官兴如的死亡凝视，她脚步仓促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官兴如站在原地，目光沉沉。
她没有再去看那盘被污染了风味的“金缕飞雪片”，也没有理会那位惊魂未定、兀自盯着残油发怔的主厨。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御膳房内重新变得战战兢兢、几乎屏住呼吸的众人。
“继续。”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无形的鞭子抽在每个人的心上，“凤仪宫晚膳，耽误不得。”
这简短的命令让凝固的空气稍稍流动起来。
剁菜声、翻炒声、汤锅的咕嘟声再次小心翼翼地响起，只是比先前更加压抑、更加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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