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兵甲显然并非活人。每个人身上都保留着死时的惨状。
尤其是那位前朝宰相，胸前赫然可见两个碗口般大小的孔洞，触目惊心，隐约透露出曾遭神箭重创的痕迹。
但诡异的是，他们与先前浑浑噩噩的幽魂状态截然不同，不仅神智清明，修为似乎也恢复到了巅峰时期。
只见那前朝宰相飘然而起，对着麾下将士振臂高呼：“天地异变，复国在即！”
“大风！大风！”数千兵甲齐声呐喊，声浪震得周围白骨簌簌作响。
杨毅不禁暗自咋舌。
这执念当真可怕，都这般模样了还惦记着复国大业，前朝亡了怕是有几百年了吧？
待前朝宰相转身进入白骨宫殿，姜青鸾盈盈起身：“妾身去去就回。”
“万事小心。”众人叮嘱道。
只见她身形一晃，竟如水中倒影般渐渐淡去，转眼间连气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手化虚为实的本事，比隐身术不知高明了多少。
“好精妙的神通！”蓝苍山忍不住赞叹。
卓尔善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我家老板若不是为了那个神秘男人，如今说不定已是天相境大能了。”
“为了男人啊！确实可惜。”蓝苍山摇头晃脑，“原以为她是位严肃果决的女子，没想到为了儿女情长的事情虚耗光阴，自断前程，实在是……”
虚空中突然传来姜青鸾冷冽的声音，“妾身尚未走远。”
卓尔善吓得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脑袋。
蓝苍山面色如常，话音一转，铿锵有力：“此等至情至性，真乃令人钦佩之至！”
在由远古妖兽颅骨雕琢而成的巍峨宫殿内，一位身着前朝官服的白发老者踏过晶莹剔透的骨制长廊。
他的步履沉重却坚定，最终驻足于一座空旷的圆形大殿中央。
殿内四壁空荡，唯有中央安放着一尊莹白如玉的灵柩。
棺椁半透明如冰晶，隐约可见其中蜷缩着一道身着明黄龙袍的少年身影。
尽管殿中再无他人，这位前朝宰辅仍一丝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当他再度直起身时，眼中浑浊的死气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忧国忧民的老臣应有的悲悯神色。
“圣上！”
“老臣出身寒门，曾在老树村披蓑荷锄，守着三亩薄田苟全性命。那年水患千里，饿殍盈野，妖族乱世，人心生恶。
“是先帝亲率大军，踏着溃堤的浊浪而来，于泥泞之中拾起臣那浸在黄汤里的《疏浚策》，当夜便下旨擢升臣为工部主事。
“此后二十载，臣持先帝所赐龙骨算盘丈量山河，四处平叛，斩罪人，杀妖魔，总领三省时不过而立。可苍天何薄！先帝宏图之志未报却薨于西域，留八岁储君与半壁飘摇江山。
“臣以残躯为桥，铺作陛下踏向龙椅的阶石。奈何敌不过西域狼烟未绝，东海又生赤潮，九十八路节度使竟有半数私铸兵符！
“当叛军火把映红宫墙，臣不得不背上陛下，流亡南域，最终遭遇背叛，几乎全军覆没于万魂深渊。
“幸于此地虚实动乱，臣借虚界一丝契机，让大军以游魂之态留存于世，只待积蓄力量，将来杀出万魂深渊，夺回江山。
“可臣听说，外界大夏天下太平，这再起刀锋，岂不是又会带来生灵涂炭、浮尸遍野？
“那乱世的景象，臣走过、见过，心有不忍啊。何以让天下百姓再受苦难？
“老臣，辜负了先帝托付。”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饱含沧桑却字字铿锵。
宰相枯瘦的手指轻抚玉棺表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仰头望向穹顶，那里由无数妖兽肋骨交错构成，缝隙间透出幽蓝微光。
“自古忠义两难全！”
老者沟壑纵横的面容浮现出深切的挣扎，却不见半分悔意。
“那妖族女帝许诺，若助她唤醒上古妖蛊王，掀起动乱，助妖族龙神复生，覆灭大夏。
“待龙神重临之日，大夏覆灭之时，便扶持陛下重登大宝。以我等如今非生非死的状态，连这秘境都难以踏出，这已是最好……不，是唯一的机会。”
“但老臣……欺瞒了她。”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乃人族，怎能与妖族为伍？怎能祸害苍生，掀起动乱？那得有多少百姓无辜死去？
“臣指引她前往虚界秘境中最凶险的血蝠窟。以她的道行，不知能被困住几时。或许不日她便会脱困归来，将我等尽数诛灭。”
“圣上，老臣……无悔于天下，却愧对圣上。”
老者佝偻的脊背突然挺得笔直，声音如金铁交鸣：
“圣上，您的恩情，臣怕是报答不了了！”
“我辈终究是神州正统，要复兴的是人族江山！岂能屈膝事妖？宁可抱憾而终，也绝不苟且偷生！”
宰相的心中，先帝为圣上，幼帝为陛下。
他重新看向眼前的棺椁，低声道：
“陛下，今日老臣需将您深葬地底，以免遭那妖女毒手。待您苏醒之日，或许这天地间已无您的臣子……甚至可能已无人族。到那时，唯愿陛下勿忘社稷之重，请勿怪罪老臣辜负了先帝。”
“臣等黄泉之下亦当为陛下摇旗助威，来世再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语至激昂处，两行浊泪顺着他枯瘦的面颊滚落，滴在晶莹的棺椁上。
殿中唯有玉棺内沉睡的幼帝与他相对，再无第三个人能听见这番剖白。
殿外那些兵甲虽在识海秘境中恢复了全盛时期的体魄，却因生前修为浅薄，灵智始终浑噩不清。
这支游荡的队伍，数百年来其实只有他一人在独撑危局。
这些年来，他们以游魂之躯在万魂深渊两侧徘徊。当身处渊外时，便如行尸走肉般无知无觉；唯有回到识海秘境，方能恢复这般完满的形神。
当年为使幼帝能等到转机，宰相与心腹重臣们合力将他封存于这具千年寒玉棺中。因此时至今日，唯有棺中幼帝仍保有鲜活生命。
只是待这孩子醒来时，不知这世上可还会有忠心耿耿的臣子等候。
“唉……”
一声沉重的叹息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老宰相仰首望着由妖兽骸骨构筑的穹顶，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惫。数百载孤寂守望，早已令他形容枯槁，或许魂归九天，方得解脱之苦。
方才那番肺腑之言，已道尽他心中所思所念。
至于对人族的忠诚？
纵使无人知晓又有何妨？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他颤抖着抬起枯瘦的手臂，指向万魂深渊外的方向，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发出惊人的神采：“尔等叛臣贼子，永远不会明白老夫今日放弃了什么……可悲！可叹！”
……
外界。
“他竟为拖延妖族女帝复活妖蛊王，甘愿放弃复国的机会？”蓝苍山惊愕不已。
听完姜青鸾的讲述，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即便身处如此绝境，仍能坚守人族大义数百年，这份气节实在令人肃然起敬。
杨毅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种种线索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那位名为彩莲的妖王，五百年前出现在斩妖阁的神秘大妖，就是破坏镇妖塔的主谋。
而今，她又要唤醒沉睡三千年前的妖蛊王。
当年妖蛊王重伤垂死，遁入太虚仙尊的秘境中苟延残喘。
按常理，它需完全吞噬太虚灵域才能积攒足够力量苏醒。
若被妖族强行唤醒，彩莲必有手段助其快速恢复实力，届时人间又将多一尊恐怖的大妖。
“我们必须加快行动。”姜玉玲神色凝重，“既然妖王上次进入秘境，已被老宰相设计被困，时间过去这么久，她随时可能脱困。我们得尽快出去，然后立即联系各派高人，联合灭妖。”
蓝苍山皱眉道：“问题是，出口在哪里？”
姜青鸾道：“不出意外，这个老宰相肯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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