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的几缕残阳完全坠入到无边的天际，四周霎那间被黑暗吞噬，空气里似乎都能氤氲出水汽来，睁开眼只见四面都是残破的墙壁，除了一扇窄小的窗户透进森森的光之外，其他地方都是阴暗且又潮湿。
时已至晚，间或有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里吹进来，摩擦出\\\"呜...呜...\\\"的惨和声，隐约间还有腐烂令人作呕的味道，她站起身显得有些脆弱不堪。脚边有几只老鼠从脚边跑过，吓得她一个哆嗦。
“吱呀....”的一声响声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巨大牢笼中尤其刺耳，仿佛鬼魅不甘的撕叫。
“谁？”她惊恐地盯住牢门外，一道黑影在晃动，无声地越来越近，她连忙后退几步，两手乱挥，想抓住些什么，除了几不可见的尘埃，什么也没有。
狱卒领着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女人打开了牢门，跟着默默地退下，女子伸手摘下风帽，娇容如月，齿如瓠犀，疏冷地说了一句：“韦怡妹妹。”
韦怡半眯双眼，窄小的窗户透来一小束惨白的月光，看清来人，冷笑道：“丽太妃，不敢当。”
丽质天成，是先王见到丽太妃第一眼时发出的赞美，封号丽。
丽太妃看着面前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子，难得闪过一丝阴鸷的神色，漠然地问：“为何最后要换成蜘蛛草。”
这是戚芫芃交给她的任务，除了见韦怡最后一面作个了断，还需撬开韦怡的口，皆因下毒的的一切无论怎么审问韦怡，她都缄口不言，只有一句，毒是她下的。
“真奇怪，细看之下，我们明明长得这么像，为何整个宫里都没有人嚼舌根呢？”韦怡问非所答。
昏暗的光线下，韦怡那张脸，苍白而又死寂，没有表情。
就算是双生儿，即便儿时相貌一模一样，却不在一块儿长大，在成长的过程中，由于距离，境遇，心态与性格的不同，二人的相貌也会发生变化，不再像儿时那般毫无差别。
同样的，要是毫无血缘的两个人，长时间的同进同出，同食同眠，要是加上志趣相投，那说话的语气，甚至是一个笑容也会让旁人觉得二人长得相似。这大概就是越和睦的夫妻越有夫妻相。
丽太妃听到韦怡此言，心头一颤，她有些恼羞成怒，这韦怡分明在戏弄她，她加重了语气，疾言厉色道：“说！你为何要这么做！到底是谁指使你的？你要报复我是不是？”
“哈哈哈哈，”韦怡倏地仰天长啸，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没错，我的确是嫉妒你，嫉妒你明明与我同父同母，为何你是大小姐，能锦衣玉食，享爹娘疼爱，而我...就是一个官妓跟恩客生下来贱蹄子？！我要报复你，直接供出是你指使我就行了，不然我何至于此？”
丽太妃眼神游离，心中在判断着韦怡这话的真伪，低喃道：“你...没报复我？”
即使韦怡被独自关押，即使周遭没有任何一个人，但这些话从韦怡口中如山洪暴发般迸发出来的时候，丽太妃还是压抑不住的心惊肉跳，满脸恐慌地左顾右看，以防有人偷听。
韦怡没接丽太妃的话，白了丽太妃一眼，嗤笑道：“你怕被人知道？我比你更怕！那人说了，如果不按照他的话去做，就将我的身世公之于众！还说事成之后，就帮我阿娘脱籍。”
原来韦怡是被人用身世这事威胁，这是韦怡一生无法摆脱的污点，也是她的致命的软肋。
“她...还没脱籍吗？”丽太妃眉心一拧，一脸的难以置信，对于她的生母张氏，感情极其复杂。其实她与生母有过几面之缘，皆是府中宴会上生母奉命前来演奏助兴，那时她还小，只当她是低贱如蝼蚁的官妓而已。
“那还不是拜你那位母亲所赐，爹是想着给阿娘脱籍，可你母亲从中作梗！至于现在一拖再拖！”韦怡的双眸似乎着了火，火星子夺眶而出，愤愤地喊道。
丽太妃神色一黯，微抬头，目光穿过在牢狱中唯一的窗口，投入窗外浓墨般的漆黑中，眸色变得幽邃，脑海中回忆好似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好似一层层干枯腐败的树叶枯枝沉在井底终不见天日，经过一轮暴风骤雨的洗涮与灌注，终是一点儿点儿得漫出。
丽太妃未进宫前，闺名宋如惜，东弥转运使宋永言之嫡女，母亲是尔莎郡主。
年轻的宋永言得到平清郡王的女儿尔莎郡主的青睐，遂成婚后平步青云，得到转运使这个肥差。
可尔莎郡主对宋永言的爱霸道而热烈，禁止宋永言纳妾，一开始宋永言言听计从，可几年下来，尔莎郡主一直无所出，宋永言暗暗动了纳妾的心思。
尔莎郡主寻遍名医，汤药不断可情况一直没有好转，直到一方游医明确表示尔莎郡主身子虚亏，这辈子不可能怀上孩儿。
可尔莎郡主压下这个消息，绝对不能让宋永言得知她无法有孕！
眼瞧着宋永言对自己的态度日渐冷淡，尔莎郡主着急不已，冥思苦想之下，一个胆大而又惊人的计划形成了，她把主意打在常来府内献艺的张氏身上。
张氏虽是官妓，献艺不献身，与青楼的姑娘不同，所以还是完璧之身，加上模样清雅秀丽，是一位出尘的美人儿。
这一夜，尔莎郡主借口赏赐张氏，让她来到自己的屋内，骗张氏喝下掺了迷药的烈酒，待张氏昏睡过去，换上了尔莎郡主的衣裳。
另一边厢，早在宋永言的酒水下了暖情酒，由尔莎郡主身边的奴婢带到尔莎郡主的寝室，宋永言当时头脑晕乎，身子气血翻涌，神志不清，哪里分得清床上之人的面目，只见是尔莎郡主的装扮，权当是自己的妻子，阴差阳错下，一段孽缘就此拉开了序幕。
事毕，尔莎郡主狸猫换太子，自己重新躺在宋永言的身旁，张氏自己被几名尔莎郡主的心腹抬走，软禁在郊外的宅子里。
接下来的日子，张氏果真怀孕了，而尔莎郡主也跟随着假孕，买通郎中，稳婆，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张氏生产！
十个月后，尔莎郡主如愿得到张氏的生的孩儿，是女娃，取名如惜，珍惜，爱惜之意。
宋永言之前已经对张氏有了点想法，想纳入府中，无奈突然失踪，况且家中的郡主有了身孕，只能作罢。约莫一年后，宋永言与张氏在教坊重遇，张氏只能谎称自己病重，养病了一年，宋永言怜惜她，遂复而时常唤她入府献艺。
尔莎郡主原是万万不肯让张氏再出现，张氏苦苦哀求，只远远地看孩儿，绝不交谈，尔莎郡主才勉强答应。
如此风平浪静持续了好几年，也是宋如惜儿时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直到她七岁那年，宋永言不知怎么得知尔莎郡主借腹生子，有史以来第一次冲着尔莎郡主大吵大闹。
宋永言连续好几天彻夜不归，尔莎郡主不是哭就是砸东西，那时宋如惜尽管不太明白为啥爹娘会变的如此，但她心里好似听到某些东西崩塌的声音。
那天起，什么都变了，以前一脸温和的宋永言变得不苟言笑，回府之后也只是待在书房，有时又几天不见人，面对尔莎郡主时更是一脸漠然，唯有对着宋如惜的时候，才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宋如惜发现自己偶尔说出不着边际的蠢话时，爹和母亲竟然会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这也许就是宋如惜入宫后装傻充楞的原因，因为她从小就知道，那些高位之人看惯了阿谀奉承，规矩恭敬，难得的是真性情。
尔莎郡主得知宋永言竟在外购了一座私宅把张氏藏了起来，还生下了一个女婴时，对宋如惜是又爱又恨，因为一点儿小错而大发雷霆，第一次动手打了宋如惜，打完后又抱紧宋如惜痛哭不已。
尔莎郡主内心极度拉扯，一时看见酷似张氏那张脸的宋如稀就憎恨无比，但发现宋如惜满脸泪水，一脸无辜地喊着求母亲原谅的时候，又愧疚万分，宋如惜虽不是她亲生，也是自己棉干碎湿拉扯大，更是用心一点一滴当作自己亲儿培养起来。
导致未来几年，宋如惜都在尔莎郡主时而怜爱时而咒骂中度过。
及笄前，她终于明白为何爹和母亲从开始的相敬如宾变得形同陌路…….
“你为何要抽起她的贱籍文书？”男子低沉的声音中夹着愠怒。
女子冷笑一下，“怎么，你要帮她脱籍？”
男子冷哼一声，“为何不行？怎么说，她都为我生了两个孩儿。”
女子气得嘴唇发抖，“你...!哪有如何，生多少个都是贱籍，反正我不同意！”
男子手指女子妍美的面庞，怒喝道：“这件事无须你同意！你马上把贱籍文书交出来！”
女子长眉倒竖，破罐子破摔，“我不交，我不交，你又能如何？”
“……好好好，不交可以，那把怡儿记在你名下。”男子连连摆手，语气稍软了下来。
女子无法理解地睁大的一双美目，“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跟她背着我生的女儿要记在我名下？”
男子掩饰不住的一脸不屑道：“有何不可？如惜不是你所出，还不是一样记在你这个嫡母名下，怡二是她亲妹妹，一样是我的亲生女儿！”
尔莎郡主一甩手“啪”一记响亮的巴掌，终结了自己与宋永言这场激烈争吵，也震碎了在门外偷听的宋如惜所以为的美满单纯光景。
丽太妃潸然泪下，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每每想起，仍然是心如刀绞，泪珠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便淹没在肮脏泥泞的地中。
韦怡见丽太妃沉默良久，双目紧闭，满脸泪水，痛苦难抑，自己心中的觖望之情莫名退却一大半，一时间无语凝噎，是了，事到如今，她们还相互指责什么呢？这一切皆不是她们能选择的，左不过都是无辜的可怜人罢了。
丽太妃用手掌轻轻拭去脸蛋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哽塞道：“你有什么遗愿。我能完成的，会尽力了却。”
韦怡踌躇了一下，嘴角勾起了一抹惨笑，双眼泛起了红光，幽幽道：“帮我阿娘脱籍吧，这是她长久的愿望，虽然我恨过她，恨她无能，恨她不争气，如今才明白，在权势面前，我们只是蝼蚁，而她更是个无依无靠，如随风漂流的浮萍，”韦怡顿了顿，眸底的深黯更甚，语气更是无尽的悲凉，“她爱我，我却没有好好孝敬过她。看在她是你生母份上，帮她脱籍，还她自由，我知道她也一直深爱着你……”
丽太妃心中涌起一阵悲恸，自己何曾孝敬过她呢？如今的她，还是从前的模样吗？一定是苍老了许多了吧......刚刚压下的酸意再次充斥着鼻腔，哽咽道：“我明白，你放心....”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
夜戚戚，阴暗的牢房里传出浅浅的吟唱，歌声悠远、凄婉，如泣如诉，夹杂着无尽的无奈与悲痛，如细雨中的松风，又如深夜里飘飞的灯火，皆是如此卑微和渺小。
戚芫芃立身于地牢的不远处，静静地听着催人落泪的浅吟低唱，身子犹似凝固成一座石像，冷漠而坚硬。
她缓缓地阖上双眸，古井无波，她知晓事已办成，心中无喜，一切皆是意料之中，一切皆是罪有应得。
“王后。”闻言，戚芫芃微抬眼眸，只见丽太妃已现身眼前，她伸手提给戚芫芃一纸，声音哑哑道：“这是韦怡的供词，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清楚楚，王后过目吧。”
戚芫芃接过供词，打开看了看，合上交到身旁的杜鹃手里，与丽太妃说道：“今夜，丽太妃辛苦了。”
丽太妃裂了裂嘴角，自哂道：“何苦之有？是我...与她咎由自取。”
戚芫芃睇眄着丽太妃，见她面色不霁，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幽然道：“夜已深，臣妾先行告退了。”
戚芫芃欠一欠身，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从身后传来丽太妃苦涩的声音：“请王后遵守约定！”
戚芫芃重新扭过头，睥睨了她一眼，朱唇微勾，一缕笑意从唇畔缓缓漫出，“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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