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别人的谈话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小朋友。”
瓦乐芮绷着脸，她轻轻掩上了门，蹲下来平视着雅琳休。她不确定这个小东西听到了多少，但只要不是木莎听到的，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我叫杜娜蛛特·雅琳休，我想你并不记得我的名字，所以你会一直叫我‘小朋友’。”
雅琳休很平静地看着瓦乐芮，它听到了所有对话，它知道瓦乐芮现在的情绪还不平稳，它是故意让瓦乐芮发现它的。
“我听到了你和洛蕾塔的谈话。你想让我保密吗？”
雅琳休主动提出了一场谈判。
瓦乐芮蹲得有些累，她直接坐在了地上，随意地抓了抓有些蓬乱的头发。
“我不想和你聊这些，杜娜……”
“你可以叫我雅琳休。”
“行，雅琳休，你的家长都在楼下，你不希望我告诉她们你是个偷听别人说话的坏孩子吧？”
“没关系。即使告诉她们也没关系。我现在有点喜欢当坏孩子。瓦乐芮，你没有可以威胁我的东西，但我有。”
瓦乐芮讶然地看着她面前的小孩，觉得现在外国的孩子成熟得叫鹰害怕。她摆了摆手。
“好吧，雅琳休，你的诉求是什么？”
“这要取决于你要让我做什么。你希望我保密吗？”
“当然了——”
“向谁呢？我的家长，还是木莎老师？”
瓦乐芮沉默了。
星星和月亮都在打鼾，庄园里没有关闭的灯一闪一闪的，寂静像困倦中的失望，瓦乐芮的情绪在走廊里四处碰壁，撞得一身伤。
她也很想失控。像洛蕾塔那样，嘶吼着把自己内心里压着的想法通通倾倒出来，但她对面是一个孩子。
向孩子发泄什么的，她做不出来这种事。
“……雅琳休，你可能不明白，这里和你所在的国家并不一样，我不是坏人，我不是故意要做错误的事情，我不是……我心疼洛蕾塔。我希望你能向你的家长们保密，这是洛蕾塔的隐私，我不想有更多的人知道，这对洛蕾塔有害无利。
至于木莎，我还没想好。实话说，我不确定到底要怎么做。如果洛蕾塔不讨厌木莎，我希望木莎能够知道，可是洛蕾塔说她不希望木莎知道。
我都明白，我明白所有事，我懂洛蕾塔的忧虑，她的想法是对的，她是个聪明的孩子。
但木莎，她又多么无辜，她也没有做错什么，你知道，她在那个位置上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没有预见未来的能力。用她过去的错误来鞭笞她，这对她来说不公平，她被兰尼尔背叛了。”
瓦乐芮揪着自己的头发。
“为什么是我来做选择……我不想伤害洛蕾塔，我也不想骗木莎。洛蕾塔爱木莎，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察觉到洛蕾塔的异常？明明我一直陪在洛蕾塔身边。
天哪！我伤害了木莎那么久，为什么我也会变成伤害木莎的一部分？我也想保护木莎的，但是保护木莎比保护洛蕾塔要艰难很多，我真的……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我让洛蕾塔受到了伤害，我让木莎失望，我让组织的进度停滞不前，我是个废物，我对不起木莎——”
“你没有对不起木莎。”
“你是从外国来的小孩，你什么都不懂……”
不是雅琳休的声音。
瓦乐芮的动作停滞，她抬起头，肩膀缩着，仿佛很快就会被阳光刺伤眼睛。
瓦乐芮看到了木莎。
她在最绝望的时候被木莎救下，她求木莎带她离开兰尼尔，但她发现即使是木莎自己也无法完全脱离这个罪恶的国家。
她的家里逼迫她回去结婚，她求木莎救她，她跪在木莎面前揪着她的裙摆，声嘶力竭。
“好的。你可以帮我照顾我的女儿吗？”
木莎平淡地说着，一只手就把她托了起来。
她那时看木莎，就像看到永不熄灭的太阳。
木莎已经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看着头型乱糟糟的瓦乐芮和雅琳休，选择先问雅琳休要不要去休息。
“已经很晚了。”
木莎的声音有些缥缈。
雅琳休看着她和瓦乐芮，点了点头。
它在学校明白了一个道理：遇到事情的时候先尝试着自己解决，当自己无法解决时，可以向家长和老师寻求帮助。
所以在感受到木莎老师的存在时，它故意弄出了声响。
误会是越久越痛的。它从杜库那里听过有关玛缇雅老师和她的妹妹娜塔莉的故事。故意隐藏的爱最后会变得难以挑明，没有回应就会变得怨愤，最后双方都很痛苦。
只有爱是不够的。没有表现出来的爱、感受不到的爱，最后都会变成鞋里透明的石子，找不到又硌得钝痛。
但那样不是很奇怪吗？
那对谁都不公平。
雅琳休自己离开了，它把空间留给瓦乐芮和木莎老师。
……
“木莎，我……”
“瓦乐芮，我从来没说过我的感谢。”
瓦乐芮无法从木莎的表情中判断出她的情绪，她不知道木莎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恐惧和希冀之间，她的思绪反复起伏，好像她是狂风暴雨中的一个孤零零的帆船，每次要被掀翻时还能再停下来。
她漫无目的，昏昏沉沉，等待着木莎的宣判。
木莎也坐在了地上。她看着瓦乐芮，想起这些年她和瓦乐芮的过往。
救下瓦乐芮完全是一个意外。瓦乐芮哭得太惨了，拽着她的裙摆不放手。她一眼就能看出瓦乐芮的不同，瓦乐芮的生命力很旺盛，她不会总在谷底，她会不顾一切冲向天空。
木莎本不想节外生枝。那时她在艾博斯格找到了工作，国王害怕她脱离掌控，又给她追加了很多限制。
这些限制里包括她的女儿洛蕾塔。
她为了自由放弃了她的孩子，但眼睁睁看着她的孩子被教成对付她的武器，她还是会觉得——愤怒。不满。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她的女儿什么，她已经自觉放弃了母亲的身份。但如果有可能，她觉得她的孩子应该像瓦乐芮那样。
在那个瞬间，她想到了能够救出瓦乐芮的办法。她用她的部分自由让瓦乐芮成为洛蕾塔的监护人。
瓦乐芮做得很好。她能够感受到，瓦乐芮很在乎洛蕾塔，瓦乐芮宁愿触犯法规也要让洛蕾塔做她喜欢做的事。
瓦乐芮同样在乎她。
她和瓦乐芮之间有很多只有她们两个知道的暗号。在她没有心神照顾自己的时候，是瓦乐芮在照顾她。瓦乐芮替她做了许多事情，没有瓦乐芮，她现在的情况会更糟糕。
所以，她并没有瓦乐芮想象的怒不可遏。
在知道洛蕾塔真实的想法后，她只是觉得她有许多事想做。她干涸的精神突然被注入了涓涓细流，她觉得她的世界不再那么寂静。
木莎摸了摸瓦乐芮的头，像当初承诺一定会救下她那样。
“瓦乐芮，洛蕾塔交给你，我很放心。你做得很好，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很感谢你。”
“可是……”
“我不在意。”
木莎不在意很多事情。如果计较起来，她之前生活里的桩桩件件都能让她不得解脱。
但是瓦乐芮执着地忏悔，毫无顾忌地说着她阴暗的想法，就像在撕裂自己。
木莎慢慢意识到，瓦乐芮也在这无尽的压力中积攒了许多不能诉说的委屈。瓦乐芮承担着她的责任，瓦乐芮在她离开兰尼尔的时候扮演着她，全部的她，不单单是洛蕾塔的母亲。
在这个囚笼里，所有雌鹰都在无意识地扭曲自己。个人无法抵御国家，她在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了。
“木莎，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我厌恶这样的自己，木莎，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加入反禁飞令是错误的吗？我想要退出……”
瓦乐芮低低地哭着。她还记得洛蕾塔在房间里熟睡，她不想吵醒洛蕾塔。
木莎对于反禁飞令这样的组织感情很复杂。曾经她也参加过类似的组织，组织的管理者是她最好的朋友，对方年长一些，她把对方当成亲密的姐姐，就像她和瓦乐芮一样。
但她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们再没见过。
她不是觉得反禁飞令这个组织不好，她只是觉得她们还太不成熟，太容易被击垮，她还没有保护这样的组织正常运行的能力。她被严密地监视着，也没有办法加入她们。
瓦乐芮抬起头，眼睛红的像她织得不太成功的厚围巾。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我原谅你。”
“不行。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你不能这么轻易就原谅我。”
在这件事上，瓦乐芮固执的可怕。木莎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她。
“你有其他瞒着我的事情吗？”
“没有！……有。”
瓦乐芮咬着唇，吞吞吐吐地不肯说。
但瓦乐芮越是这样，木莎越能知道她隐瞒的事情涉及到了谁。
一定是她的母亲。
木莎的语气淡了下去。
“和佩西拉有关？”
瓦乐芮的呼吸急促起来。这已经是一种答案了。
木莎微微偏过了头。
“她过来了吗？”
瓦乐芮点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木莎的神情。
“洛蕾塔病得很重，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的，她请了医师过来。她看了一眼洛蕾塔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木莎沉默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瓦乐芮已经和木莎生活了几年，她知道木莎现在心情很糟糕。“佩西拉”这个名字就像是木莎坏情绪的开关，只要提起就会让她沉默。
瓦乐芮曾经因为木莎很恨佩西拉，她想要保护木莎，所以伤害木莎的佩西拉自然而然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但她后来接触到佩西拉的时候，她发现佩西拉身上有许多和木莎相像的东西。毕竟，木莎是佩西拉的女儿。
洛蕾塔像木莎，同样的，木莎也像佩西拉。
她总觉得，佩西拉不会背叛木莎，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瓦乐芮第一次鼓起勇气问出了她的疑惑。
“木莎，你为什么讨厌佩西拉？她真的背叛你了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就像洛蕾塔那样。
木莎沉默了很久，在瓦乐芮撑起笑脸准备装作她刚才什么都没问时，木莎开口了。
用那空洞寂冷的声音。
“我不讨厌佩西拉。瓦乐芮，我没有讨厌她的资格。
虽然现在听起来很可笑，但她曾经真的爱我。
我的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我出生的时候我的母亲还很年轻。她什么都不懂，但她爱我，她什么都要给我最好的。当时我并没有什么显着的天赋，成为兽勇士更是不可能。
但佩西拉坚持让我上学，让我训练，因为这是每个雄鹰都要经历的。她说，兰尼尔最重视雄鹰，对雄鹰最好，所以他们怎么成长，我就怎么成长。
最开始，周围的邻居只是说我们疯了。后来，我打败了同龄的雄鹰，我打败了学校里的雄鹰，我飞得比训练我们的老师还要高。他们终于发现我的天赋有多么好。
他们举报了我。国王想杀了我。
佩西拉把我送到了弗朗西，我从弗朗西离开了兰尼尔。我发誓我要成为兽勇士，我会是佩西拉的骄傲，而不是一个待被处死的逃犯。”
“木莎，听起来，佩西拉很爱你。她冒着危险把你送出兰尼尔，她不会背叛你，对吗？”
“瓦乐芮，在我成为兽勇士之前，佩西拉联合国王把我叫了回来。佩西拉说，她要病死了。如果我不回来，国王不会救治她。
我回来了。”
木莎的语调像雨后的夜晚，冰冷潮湿。
“我回来之后发现，她根本没病。她和国王给她找的丈夫结了婚，她拒绝见我。她说，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办法。
她不见我。她始终不见我，直到我同意结婚。瓦乐芮，我并不恨她，哪怕她背叛我。但是我想知道理由，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只要她解释，我就接受。
如果她笑着参加我的婚礼，我也能死心。但是她看着我，她问我是不是真心想要结婚，爱不爱我挽着的那个陌生雄鹰。
她说，她对不起我，但是她想要更好的生活，她奉献给我的够多了，她的确伤害了我，但我不该自甘堕落。
我当时恨她。我说，我就是自甘堕落。她对我很失望，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就是你想要的，木莎’。然后她转身离开，无论如何都不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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