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伟又把手中的照灯转了几圈。光斑在两侧墙壁的尖针上来回游曳，将不知源头的斑斑血迹衬得益发阴森。“不太懂你的意思啊，周同学。”他说，“你所谓的身体是指什么呢？”
明明是真心的提问，对方却好似觉得他在撒谎般漠然一笑，索性连眼睛都闭起来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陈伟依然追问着。
“没有什么。既然你不知道的话，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还是说说看吧。现在明明就是作为副人格的你在正常地使用身体，为什么还在问身体的事情？难道你偷偷在这家可疑医院收集尸体，给自己另外造了一个更加符合心意的躯壳吗？而且还觉得是被我偷走了？”
“就当是这么一回事好了。那么可以请你把那具身体还给我吗？那样的话，我也不必让眼下这具躯体的主人跟我一起受过了。”
陈伟停止了转灯，抱着手又把两边的墙壁打量了一遍。“这样不好吧？”
仿佛早就料中了他的回答，病人精疲力竭地挤出一丝嘲笑。
“果然是不打算还给我的。那么你这次又有什么冷门的歪理邪说要讲呢？”
“倒也谈不上是什么冷门的歪理，只不过确实是有那种传说：想要应对天劫的精怪，通常会躲在贵人的宅邸或衣袍里，因为雷劫不会去伤害命数强或没有罪过的人。连上帝在毁灭罪城前也会把唯一的义人给全家带走，魔鬼想必也不会为了折磨一个灵魂而把自己手下的小鬼一起推进火海吧？要是周同学你已经精神错乱到把自己当作是附身他人的精怪的话，这个时候脱离原主人的身体不是最危险的吗？说不定你刚刚换上属于自己的新身体，这两扇尖刺墙就会砰地合起来……白白浪费了一具肉身不说，到时候你的灵魂又该往哪里去？还是说真的要去《神曲》里的地狱之门后游历一次？”
“或许就是这样吧。”
“这可不好笑啊，周同学。”陈伟一本正经地问，“非要往那种地方走的话，能带你平安返回的引路人维吉尔，还有会托付他去帮助你的圣女贝雅特丽齐，这两个人选你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真遗憾，我没有那种属于诗人的幸运……我所拥有的只是中世纪书斋学者的不幸罢了。”
“哎呀，”陈伟笑着说，“这是在讲哪一个？”
“是说那位差一点就服毒自杀，而后又跑去和魔鬼缔结契约的博士呢。”
“这还真是个奇怪的说法。如果你要自比为浮士德的话，周同学，你眼中的梅菲斯特又是谁？”
听到这里，闭目养神的病人又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向他。
“……虽然知道降格后的凡人化身和本体并不是一回事，有时候还真的怀疑是在故意装傻呢。不过，多多少少还是会有和本源共通的地方吧？”
对这番有越界嫌疑的言语完全听而不闻，陈伟只是自顾自地说：“明明是和魔鬼签订了赌赛契约，而且也败给了魔鬼在契约条件上的文字游戏，可浮士德最后并没有真的落到地狱去。用这么一段漫长的人生来体验苦乐悲欢，最后还被飞来坟墓前抢人的天使们给引渡去了天国，实际来说结局并不差吧？”
“对于诗中的那位浮士德确实如此。不过像天使击败魔鬼这种事，到底也不是次次都能发生的。那么早就把处决通知和替换人选都送到了我的手上，应该是已经蓄谋很久了？既然如此，我想也不至于还会被区区的天使打劫。”
听到最后，陈伟不由地眨了两下眼睛。他带着切实的好奇问：“所谓的处决通知和替换人选是什么意思呢？”
“已经忘记自己说过什么话了吗？”
“我说过的话实在很多啊，周同学。毕竟我们已经认识了那么久，每次进行游戏时又要编造各种各样的背景。现在要我把每一句都清楚记得，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而且，偶尔我也会说出些自己以前从未思考过的话，稀奇古怪没来没由的话，这些都只是我这个人与生俱来的毛病罢了，还以为你早就完全习惯了呢。就算如此，我对你从来就没有什么恶意。所以如果我以前说过什么让你觉得简直像处决通知的话，或者曾经安排什么人去传话给你，那也不过是出于想警告你注意危险的目的罢了。”
说完这番话后，他又忍不住在萦绕不散的血腥气中发出无奈的叹息。
“——可是，从现在的结果看，你根本没有把我的警告放在心上。到底是怎么弄的呢？照眼前这个状况，哪怕给你整整十二次向星星许愿的机会，你好像也无法拯救自己啊。”
“既然知道没有用，那你就走吧，不必再回来这里了。”
“真绝情啊。”陈伟不由地感慨说，“还以为我们是挺亲近的朋友呢。”
不知道是哪一点刺激到了对方，病人突然间抬起头来，用简直像是精神错乱般的凶狠目光瞧着他，甚至还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利笑声。
“是啊，确实是呢……真是个好朋友。”
或许由于笑得过于剧烈，病人猛然间用手抓住胸前衣襟，俯下身痛苦地咳喘起来。以前也不是没有尝试上前帮忙，结果却被对方一把推开。因此这一次陈伟只是在原地站着，等待对方从那种原因不明的胸痛中缓过气息。
“就算是对我有哪里不满意好了，”等到病人的喘息平复后他又继续说，“又何必非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呢？照这个趋势下去，哪怕这个房间的墙壁一直没有合起来，你的病情也会越来越恶化，不换到合适的地方治疗是不行的。”
“是吗？这种能让我产生知觉的罕见病，究竟还能恶化到什么地步，我倒是也想看一看呢。”
“……实在是太顽固了。要是你在外地的家人朋友知道了你现在的情况，肯定会担心的吧？”
“我不说出去的话，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呢？”
“我是不想闹出什么大动静的。但你继续执迷不悟的话，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不愿意听我的劝说，那就只能出去找几个更能打动你的人了。”
病人慢慢地停止了喘咳，连攥着胸前衣襟的手也放了下来。这一次脸上露出的是真正顺心畅意的笑容。
“也多少料到你会这样说了——既然如此，请随意地去找吧。只要你能从这座城市里离开，去找谁来都是你的自由。那么也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现在就立刻出发去吧。”
即使被对方如此驱赶，陈伟依然站在原地，有点烦恼地用手指摩挲灯的开关。病人带着观察意味的目光自散乱鬓发边冷冷瞥视过来。
“为什么还不去呢？该不会，是因为现在已经出不去了吧？”
“确实不巧，”陈伟终于说，“现在市里的天气实在不大好，通往市外的交通口大概都封闭了吧。”
“还真是不走运。那么，再等等说不定就会开了？”
嘴上这么说，病人脸上则完全是隐秘的得意与讥嘲之情。明明从暴雨开始的第一天就没有从刑房里出去过，她却仿佛笃定了封城禁令将一直持续下去。这场雨究竟到何时为止呢？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暴雨完全没有停歇的迹象，按理说这种天气怎么也该有个头尾，精细算来却又叫人糊涂。在这场晨昏难辨的潦雨里，人对时间的把握已经变得非常暧昧了；今日的终结仿佛只是昨日的开始，认知上的一天却感觉已经过去了百日。纵然理性能在明面上予以否定，心里却会忍不住想：这天恸云哭的声音恐怕将永无止境地持续，由此封闭的城门也永远不会再打开。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除封锁啊。”最后陈伟只得这样说，“不过，短时间内大概不会。”
“这对你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这又是怎么说的呢？”
“以前不是说过想要长梦吗？像这样一直下着暴雨的话，就不必再去上学了。还真是个漫长的假期，你就利用这个假期尽情地做梦去吧，再也不必想着外头的事——这么一来，我也算是尽过朋友的心意了。”
陈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确实也不怎么关心外头的事。”他说，“对有我这种病的人而言，实在不适合长途出行。在市内做做探险游戏还好，跑到市外去就很难说了。再者身为普通人，能把眼前的生活顾好已经足够，一味地把注意力放在虚无缥缈的远方并不是什么好事。”
又不知道是哪句话犯到了对方，病人猛地嗤了一声。幸而这一次并没有太牵动到胸痛的问题，她只是继续垂着头，用那带有莫名敌意的讥讽语调说：“是啊，除了这座城市之外的土地，对你来说就只是毫无意义的远方而已。”
“为什么非要单独把我指出来呢？对于长久生活在这座城里的任何一个人，好好珍视自己的现实生活不都是理所当然的吗？对我固然是如此，对你也是一样的。无论是转太阳而移群星的光辉天堂也好，冻结着背叛之魔王的地狱冰湖也罢，这些充其量都只是拿来丰富我们游戏背景的幻想舞台而已。到头来，你我真正面对的不过就是这座城市内的平常风景。”
绝对是出于真诚的好意，他对着因胸痛之疾而陷入偏执幻想的朋友再度劝说：
“请把那些迷离怪诞的天外之事全部忘掉，就此从栩栩然为蝴蝶或蚂蚁的幻梦中清醒过来吧。把幻想出来的东西归还给幻想世界，远方的问题就交给远方的人去解决。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用那些奇谈怪说来扰乱你的心神，或者非要过问你和这家医院的秘密。我们就做那种社会常识意义上的普通朋友，偶尔在咖啡店或公园里谈谈文学好了。”
“还真是难得的体贴啊。但是真的能够做到吗？再也不谈论离奇之事，再也不去试探常识的边界，这样的生活你真的可以忍受吗？将那种随心所欲的力量全部封印之后，连在自己所结的虫茧中做做梦都不允许——”
“——周同学。”
在触犯到绝对的禁忌以前，他不得不出声打断对方。一定不能对刚才那些字句产生过于深入的想法，如此才能让自我意识稳定地漂浮在现实之上，于是他任由它们如微风般从耳畔掠过。
“我们都只是普通人而已。”他说，“能够让人随心所欲的神力，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病人缓缓地抬起头，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望着他。最后，她突然又捧住胸口，简直是急怒攻心般大笑起来。
“……是啊！是这样没错呢！随心所欲的神力是不存在的，所以陈同学——作为你社会常识意义上的普通朋友，我们现在就来谈谈文学吧。”
在陈伟讶然的注视下，病人竟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她一面痛苦地按着胸前的衣襟，一面步履踉跄地向他靠近。
“应该谈什么好呢？……是了，既然刚才说到了随心所欲的神力，我们就来谈谈那位跟魔鬼缔结契约的浮士德好了。那个终日封闭在象牙塔里的古板学者，自幼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医道和其他技艺，虽说在瘟疫中赢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声誉，到底是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成就，对生活上的享乐也毫无所知……如果不是沾染上魔法邪术的话，大约也只能度过皓首穷经的枯燥一生了。”
恐怕是由于疼痛难忍，病人的语气十分急促，如同要赶在病情彻底发作前把所有的话全都倒出来似的，根本不给陈伟任何插嘴的余地。
“到底为什么要去和魔鬼打赌呢？最初的动机已经无所谓了，追根究底不过是凡人的轻浮狂妄罢了。而且，说实话也不是没有得到好处。光是能够和魂归地府的海伦相逢，甚至是结成连理，对浮士德来说就算是值得了……但，到底也只是为了引诱他说出那句话的骗局而已吧？”
每多说一句话都在颤抖，好几次都差点撞到侧墙的尖刺，最后病人总算是和他面对面地站住了——随后居然奋力伸出左手，像要动手打架一样死攥住他的衣领。
“就算只是文字游戏也罢，只要说出‘想要那一瞬间停留’，这场游戏立刻就结束了，依靠契约成立的主仆关系也会颠倒过来。是这样没错吧？所以得到的东西也必须要让他失去，否则就无法让浮士德说出那句话——”
一阵痉挛浮现在那张苍白如鬼魂的面孔上。病人猛然低头，发出一阵窒息性的呛咳，也终于让陈伟得以找到发言的时机。
“并不是这样的，周同学。”他立刻说，“无论是作为初恋的葛丽馨还是作为美学理想的海伦，的确都是梅菲斯特为了满足浮士德的愿望而送到他身边的；但是对于最后的结局，即便是魔鬼也没有做太大的干预。要问为什么会以悲剧收尾，那只是因为人的本性使然而已。肉体凡胎的少女葛丽馨的脆弱性暂且不提，海伦作为古典神话之美的象征，就算用魔法强行予以召回，也是注定不能够在现实世界里长存的事物。如果浮士德无论如何都想在那片绿荫遮蔽的林苑里驻留的话，那就势必要舍弃人间和天堂里的一切。”
“啊，也许是这样吧……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仅仅是因为没有碰到基督降世的时机，此前所有古典时代的人物，无论德行和功绩如何，死后都是注定无法上天堂的，只能够去往那个愁云惨雾的冥府而已。既然海伦必须要留在那里的话，让浮士德一个人上天堂又有什么意义！早就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往更高处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命令梅菲斯特把他也送到冥府中去呢？有着现任魔王的情面在，想要在往昔的冥府里立足未必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不直接说出这个愿望，而是任由海伦用女神的仙衣把他送返回凡间呢？不但如此，回到凡间以后也并不是终日失魂落魄地追念旧情，竟然还在想着建功立业、造福人类的事情。这难道不是他还对人间怀有留恋，想要在死前有所作为的证明吗？”
抓在他衣领上的手慢慢地松开了。眼看着病人就要从情绪失控中恢复过来，突然间又使劲地把他往前一拽。不想在这种险地跟对方打起来的陈伟只得顺从地低下头，正视眼前那张好似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幽魂面孔。
“都只是妄念而已。”那幽魂无力地说，“想要以人类的力量征服世界与自然，把良田沃土从大海的浪潮下夺走，交付给渴望开垦的农民……围海造陆在那种时代条件下是浮士德做不到的，不得不凭借魔鬼之力才得以实行。但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又如何呢？为了谋取权力和地位，沦为被正派人与教会非议的魔术士，驱使妖魔鬼怪去为自己作战；需要得到资源的时候就去殖民和掠夺，连普通人拥有的那一点点净土也要动心思，最后害得他们家毁人亡！像这样的家伙又有什么脸面在那里冒充圣人？到了最后，被午夜时潜来的忧愁之魂吹瞎了眼睛，这也算是他自己招来的恶报吧！”
过于激烈的语言又引起了更严重的咳喘。病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颤抖着，连抓着他的手背上也冒出了道道青筋。心知无法加以劝阻，陈伟只得一言不发地看着。
“……还需要多少悲剧才能明白过来呢？是要再看一次海伦魂归地府吗？是要看着身为半神却年少气盛的欧福里翁从天空坠落吗？还有脆弱到无法接触不洁空气的霍蒙库鲁斯，因为爱情而着魔地撞死在海中？例子已经足够多了吧？早可以醒悟过来了吧？明明从最开始就应该和邪术魔法一刀两断的！但是已经太迟了……是啊，事到如今还能够失去些什么呢？即便是浮士德这样冷酷的人也一定会感到庆幸的吧？传授医道的父亲早早就死了，生平也从未结交过任何重要的朋友；既然没有父兄朋友之类的角色，也就根本不必害怕会被魔鬼拿来利用了——像这样的心情，你这个永远在桌前摆弄游戏棋盘的人又怎么会明白！”
比无名之症更为严厉的痛苦，以及由此而自内心生出的怨恨，在血腥黑暗的地狱尽头向他逼来。那只攥着他衣领的手犹如是厉鬼索命，即便在经历万古凄凉后也绝不会松开。
“浮士德实在是个愚蠢的人……难道不明白造福人类的功业是无法依靠魔鬼完成的吗？所有的探索、追寻、培育、建设，以及由此产生的全部失败和毁灭，这些都只是人类自己的事情而已，为什么要为此去使用魔鬼的咒语呢？不，如果真那么想要独一无二的功业的话，明明就只有一件事能够做。”
迎着对面狂乱的目光，陈伟镇静地问道：“是什么样的功业呢？
“是啊，什么样的事是浮士德可以做的呢？由于签下血契让魔鬼为自己效劳，因此在契约条件结束以前，梅菲斯特必须听从他的调遣，无法轻易离开他的身边，也就无法再寻找下一个人作恶了——比起所谓的智慧和精神，这份契约不才是浮士德最特别的地方吗？只要永远不说出那句话，永远不许下最后的那个愿望，就这样一路沉默到阴曹地府里去就好了！如此一来梅菲斯特也只能承认自己的失败了吧？还有脸面再去天上嘲笑人类的无能吗？所有那些人类自己造成的错误，结果也只好让人类自己去承担了，但是那些魔鬼带来的东西——由地狱和魔法所带来的巨浪、风暴、火灾、虫厄——把所有这一切都从人间剔除出去，比起靠着掠夺和殖民去围海造陆，这才是真正的大功业吧？”
自病人口中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崩溃尖声，已经无法分辨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就这样做吧！一生时间都花在学术上，把中世纪主流学科都研究了个遍的浮士德，最后到底做成了什么事情呢？神学？堕落到和魔法为伍的他根本就没有相信过吧？哲学？如果哲学能答疑解惑的话，当初他又何必想着自杀呢？那么法律？人类的法律对神灵的世界又有什么意义！既然如此，在真正的终结到来以前，就让他最后再来尽一尽身为医学工作者的本分吧——从今以后，无论是千年、万年，人间再也没有‘魔鬼’这种疾病！”
往昔的端严持重之相早已不复存焉，在那射来的目光里只剩下近乎癫狂的决心。完全失态的病人用最凄厉的声音向他诉说着：
“陈同学……这就是与魔共舞的浮士德所能得到的唯一胜利啊。”
从肺腑中挤出犹如泣血般的话语后，病人好像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心力，终于松开抓住他衣领的手指，颓然落魄地跌跪在刑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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