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上午场训完毕。
第二场试炼收网在即，训练是一日比一日艰苦，每每收训，受训生扛不住饥肠辘辘，呼天喊地，一窝蜂涌入膳房。
也有人不受饥苦，倚在谷口寒道静静等候。
蔼蔼雪雾波撼动天，寒风呼啸而过，推卷漫天雪浪，一波未平一波起，从高处望去，场面十分壮阔，人不过点点，轻易便被淹入其中。
白色飞龙踏着浩渺烟波降落，敖绪立刻迎面而去，“敖霖你可真行，道别道到现在！”
一愣神间他便瞥见那宽厚的龙背上还有一道黑影，便又问：“你驼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敖霖化作人形，赶紧搀住仍不省人事的黎莲机，两人形象犹同从泥窟里滚过一圈，满身脏污，邋遢尽了。
敖绪瞧上许时，差点认不出人来，看见挂在敖霖肩头的人正是黎莲机时，差点咬了舌尖，“嘶……”
敖霖不作解释，只问道：“你怎在此？”
敖绪诧异归诧异，敖霖是实打实的皎皎君子，稳妥到不好叫人乱作猜想，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多看几眼黎莲机后，反倒有所疑虑，“他怎又伤病恹恹的？”
敖霖只顾撑着黎莲机往谷内赶，顾不得讲这个来龙去脉。
不知敖绪是嫌他二人身上太脏，还是对黎莲机心存计较，扶都未肯扶一把，追问道：“敖纯就不带这老相好一块走？”
“连你都猜得出他心有此意……”敖霖发出喟叹。
“敖纯离开山谷去往战地的事已是人尽皆知，我老早又听宋原礼与江大、江二在那说道黎莲机追敖纯去了，难道他并非为了与敖纯一起走？他二人前些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腻歪在寝，只怕旁人打搅，活活让他二人分开，不就成了那什么苦命……苦命鸳鸯？就不受那什么相思之苦？”
黎莲机颤了颤眼皮，悠悠转醒。
敖绪并不曾察觉，仍旧快言快语：“我还听宋原礼那小子说，他昨夜回寝，敖纯与黎莲机倒是安分，各就其床，半夜十分便偷偷摸摸爬到一张床去，动得可是真格，闹出的动静极大，宋原礼看得千真万确。哼……黎莲机可是他一意孤行苦寻十几年的劳果，以那家伙无法无天的性子，怎会甘心在行实之后放弃……”
敖霖发觉黎莲机有了动静，刚想阻拦敖绪的多嘴，又一听敖绪说他们床上动真格，心思便飞走，也就没来得及。
黎莲机摇摇欲坠抬起头。
敖绪递上一个白眼，这才闭上嘴。
敖霖：“莲机兄……”
黎莲机收回搭在敖霖肩头的手臂，有意无意撇开一步，眸中绽出的是冷色，偏还要弯唇笑上一笑不可，“劳烦绪兄转告宋原礼那混账东西，之前的账我还未跟他清算，若再嘴欠行下流之事还不吐人话，便够我撕烂他的嘴治一治了。”
按黎莲机以往性子，遭到编排，该是一笑而过，单单此事，他笑得出，却过不了。
膳房之内，凑堆到黎予沧身旁的宋原礼忽而打了一个喷嚏。
直肠子的人坏也坏得坦荡，其实宋原礼从未大肆张扬此事，更无心毁坏黎莲机名节，虽自觉背后探讨他人他事非好汉行径，可仅他一人知实在耐不住心痒痒，便向江家兄弟透露一二，连黎予沧都未曾多言，谁曾想会叫敖绪趴墙角窃听。
黎莲机没有精力多做纠缠，“有劳敖兄费心搭救，一身臭泥太难受，不便多聊，先行告辞。”
敖霖心有挽意：“莲机兄，你身体……”
黎莲机亲而不近，疏而不远淡笑一声：“劳敖兄好意挂念，已无大碍。”
敖霖面露忧难，他亲自诊察过，黎莲机除了自残所创伤痛，不论是从脉象还是从内息，确如他本人所言一般无异无碍。
可黎莲机晕倒前行举实在太过怪异，事情不该如此不简单。
“若敖兄要替令弟报我出言不逊之仇，我这抱恙之躯实无法奉陪，改日再来吧。”黎莲机未留给敖霖细探的机会，说笑着退避，拱手欠离，转身一瞬，他再笑不出来，一手捂上胸口，脸色骤变。
他早知邪力之威，同敖纯比试尚未敢动用，却未料借上身便会如此凶残，为图它来激化矛盾，早作了结，实在是饮鸩止渴。
敖绪“啧啧”摇首，“你竟用龙身驮他回来……”
敖霖理了理不能直视的装扮，三言两语概括：“看当时情形不妙，生死攸关，人命重要，便未细想。”
敖绪倒是听信于他，敖霖的启蒙之师在这世上怎么说都是泰山北斗般的人物，教化出个仁心仁术的徒弟倒也不奇。
黎莲机灰头土脸回到寝阁，先洗洗干净，便盘坐在浴桶内尝试逼出邪力，绞尽脑汁，却无一行通，又火又急之下，差点再失神智，只好暂时作罢。
穿好衣裳，他便贴着铜镜审视自己的面孔，可见他的眸下覆着细薄的眼苔，魅乱中犹透阴鸷，稍动杂念，眉宇间蛰伏的阴翳便开始蠢蠢欲动。
他一怒捶拳，破开镜面，手面血肉模糊。血流如锋，一挥而就。破碎的镜中像经血色描绘，诡异异常。
“莲机兄可在？”叩门声沉闷响起，敖霖提着声问。
黎莲机面上的凶狠滞住，此刻，他自不愿见人，一面收拾一面回绝：“正在沐浴。敖兄可有要事？”言外之意，有事快说，无事请回。
敖霖稍微愣了愣，发觉此声不似从浴间传出，心道：人家无心见客，何必打扰。
道理他比谁都明白，但他情不自禁。
“莲机兄既连敖纯都一并隐瞒，按说我更不该多问，原谅我好管闲事，还是想要叮嘱你几句。你看似堕邪入魔，可一些表现又不尽相同，否则你气脉绝非正常，倒像有力量强盛的妖邪之物藏匿你的体内身旁，待你心力憔悴时它便趁虚而入，加以诱导刺激……”敖纯长久顿话，明知此猜想荒谬，却还是忍不住试探。
孰不知黎莲机也不好糊弄，不想吐露什么东西，你撬他的嘴，他反而会吞咽得更深。
“敖兄可是怀疑黎襄前辈藏在我这屋内？他若当真在此，他那遍体的邪煞之气当说掩便掩吗？不如将我扣押到蛟龙族审问一番？”
黎莲机将话说到这份上，无非是向敖霖表明‘当断则断，断则全斩’的决意，他已不想与蛟龙族任何人有所纠葛。
敖霖全然明白黎莲机的凉薄意，不便自取其辱讨亲近，只得学着黎莲机那一套，将话说得生分客套一些：“多在谷内一日，你我二人便还是同窗，莲机兄大可不必将事早早做绝。你为敖纯考虑太多，为人也太端正，宁做敖纯眼中的背信弃义的卑鄙之徒，也不肯做叛逃故园的贪生怕死之辈，更不愿令敖纯为难，我实在钦佩，无意冒犯，只想替敖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回报你。莲机兄说给敖纯听的那套说辞我是不信的，可彼时出现的邪煞剑气确实同出黎襄，若其中有什么不得已的牵扯或苦衷，也望你快快抽身。想必莲机兄已从中尝到厉害，黎襄只想利用你，奈何我功力尚浅，悟不透你为何能被他千里诱控，方才没头没脑胡乱言语一通，让你见笑了。”
黎莲机松懈一口气，苦苦想道：抽身是没办法抽身了……
久时，他才没头没脑感叹道：“突然觉得木头疙瘩比明白人有趣多了。”
“叨扰了。”敖霖明其决意，不好再待，“谨记，切勿胡思乱想，动欲动火，念一念《静心诀》，试着摒除心中杂念，对你有所好处。哦，对了，最好配以安神香，我带来了，就放在门口，莲机兄待会儿记得取。我还带了治跌打损伤的膏露，一并搁下了。”
这份关切一时令黎莲机浑身不自在，他不由蹙眉。
外方了无动静。
黎莲机拉开门时，敖霖早行至走廊另一端。
他只好拾掇好门槛下的瓶瓶罐罐，急于验证敖霖的缓解之法，他无暇上药，急忙将安神香从锦盒里取出一根，点燃在床头。
细缕白烟盈盈入鼻，冉上床幔，他凝神打坐，念着《静心诀》。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虚空甯宓，浑然无物。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当有奇怪效，暗香引得他脑中的混乱平息几分，浮动的燥火也得以安顿。
“水流心不惊，云在意俱迟。一心不赘物，古今自逍遥……”
又一段下来，未杠上的门被推开。
“呦？黎莲机，原来你……嗯？你念《静心诀》作甚？哎哟喂！”
黎莲机突然用手撑住榻沿翻下，一记扫腿，差点将来人绊个四仰八叉。
宋原礼慌里慌张后退几步才稳住跟脚：“你这是干什么呀！”
黎莲机眼神平淡地挺起腰板，拍身理衣，天经地义一般道：“打你。”
间不容发，宋原礼到嘴边的“我招你惹你了”还未来得及说，他便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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